哀伤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叶余城中,典昆无力地看着大败而归的翟王众人。榆良一战,损失惨重,可是最大的失败却是回良的屠城,如是南屏定将倾举国之力夺回失土,南屏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长年安逸庇护下缺少斗志与血性的国度。面对受伤而归的兵士,典昆亦无法责怪,被南屏用诡计设计,不用极端的方式又如何消减众人无法息止的愤怒火焰。
吩咐众人好生调养,加紧训练,等待下一场恶战的到来。
典昆拎着装着烈酒的皮囊,独自坐在叶余临时驿馆的花园中,石桌上摆着一个细瓷杯,酒满溢而出,映照着月光,泠泠清清。浓密的络腮胡下的一张脸看不出表情,抬手一杯酒对着月,然后顺手洒在花坛中,一杯接着一杯。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月影下分外单薄,他站在花栏边静静地不想打扰眼前的人。
典昆转过头来,胡子下的表情应该是抹微笑,“先生,过来一坐。”语气像是招呼熟识的友人,而不是权位阻隔下的君臣。
“王上……”吕信走过来并不拘束的坐在典昆的对面,眼睛里有着担忧还有更多难解的情绪。
“一醉解千愁,而我却要时时刻刻的清醒,姑且让月与花替我一醉。”犹是爽朗的声音。
“王上,如今的局面……”典昆抬手止住吕信要脱口的话语,“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即使如料想中的结局,我也要一战到底。精神不灭,西狄的国魂就不死,这是身为王族的责任。”
望望天边那弯如钩的新月,扯回往日的神采,依旧眉目俊朗,端起杯中的酒,一口饮下,“先生别忘了我也是西狄勇猛的男儿,也会遵从西狄男儿的宿命。”
吕信不再多言,只是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默契的点头亦如知己。
“先生,夜深该安歇了,你一向体弱,如今又多有操劳,等待战事结束,回西狄王咱们还要像以前那般彻夜畅谈。”
南宫雨乔布置好榆良的防守,率领兵士进驻回良。那三天三夜的屠杀虽未曾亲眼所见,但那样凄厉无助的呼喊仍如亲身经历般日日夜夜回荡在耳边无止无休。若不是人马不足不敢与西狄人马正面对抗,又怎会有回良的惨剧。那样的恨捶打在心中,身边的兵士也个个恨然的目眦欲裂,噩耗传来,惊痛让这些久经沙场的汉子双目中满是刺痛的泪水。
明知自己的同胞正在惨死在敌人的刀锋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这样恨,折磨着每一个人的心。南宫雨乔犹是沉默着,怕一开口颤抖的声调,就会放出心头上那只悲愤的野兽。翟王的咒骂声也徘徊在耳边,并不是真的对此无动于衷,他当真用的是些偷鸡摸狗的计量,虽然兵不厌诈,战场上只求结果不用顾忌过程,但是这些计量用的并不甘心。被西狄人不耻,他自己也为此不耻,说西狄狼子野心,而南屏又如何,国难当前,首先要做的不是御敌而是要防备自家人,这样的防备是怎样的羞耻。
进驻回良的路上,人马要经过九盘岭。
西北边陲多干旱,回良周围已然沙丘起伏,然而九盘岭却占断西北好物华,不知为何九盘岭树木苍翠,山涧飞瀑,山顶甚是云雾缭绕。西狄人马占据边关甚为仓促,所以很多地方并未来得及一一探明,九盘岭因地势雄奇,西狄人马也未敢轻易进驻。
南宫雨乔率领人马,从领中穿过,早年建筑的攻防早就有了衰败的迹象,握着缰绳的手禁不住勒紧马头,惹得身下的马一声长嘶。此时南宫雨乔甚至感激西狄人,若不是西狄大军来犯,他又怎能知晓如九盘岭这样的攻防重地,也能如此荒唐疏忽,可这感激来得多么讽刺。若九盘岭防守森严,西狄人马又怎么可能长驱直入。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讨回来,从西狄人那里讨回来,更要从那所谓的自家人身上讨回来。
南屏的风花显得苍白萧瑟,悠然的花香呼吸入肺中都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痛。
青龙寺的钟声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回荡在长乐都中,南屏所有的庙宇都传来久久不散的诵经声,素服,茹素,没有皇家的旨意,百姓纷纷来至庙宇前焚香诵经同僧人们一起超度亡魂。
嗜兵之罪,如何得以救赎,愚蠢的是战争,还是发动战争的人。再强悍的铁蹄也没法战胜一个在鲜血中愤怒地国家。国难当头,谁敢落于人前,那些曾经以为可以用软弱方式化解战争的人也不再抱以懦弱的期望,每一日都有无数的百姓去应征到西北边关,甚至是文弱的读书人,和那些手握竹笔吟着风花雪月的风雅之士。
七日的不眠不休,了尘大师在超度中圆寂了,握着念珠的手从未松开。和尚师傅代替了尘大师继续未完的超度诵经,为了回良的百姓,和战争中往生的兵士,还有了尘大师。那种钝钝地痛砸在心中,哭不出,道不出,十日诵经结束,青龙寺的僧众同百姓才控制不住的大放悲声。和尚师傅犹跪在佛龛前继续诵经,任谁都阻止不了。
长歌师兄与我陪在师傅身边,明明什么都吃不下还有逼着自己进食,因为不能先倒下,我们还有照顾师傅。烈火中那具熟悉的身体只是躯壳,灵魂飞升到我们不可触及的极乐天地,可是我却不愿意火消逝掉我生命中那样熟悉的人。十几年,缘分匆匆,这就是佛家常说的缘?时间到了就该正视既定的分离……和尚师傅清癯的面庞,透着苍白,眼神无悲无喜。我只是个俗人,看不懂什么超脱,我只知道武德二十年,如亲人如师徒如友人的了尘大师再也无法相见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再也无法相见,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面庞,甚至再也不能够抢走他刚刚泡好的一杯茶。
我竟是无泪的,长歌师兄皱着眉看着我,我甚至想笑一笑告诉他,照顾好师傅就好,我并不需要照顾,可是扯住他衣袖的手,却在他的衣服上狠狠地握出紧绷褶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