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如酒,花朝已过,上巳虚度,这才方知昔日的长乐何等写意花心。柳丝风动顺着叶脉流淌下的水滴,落下来圈圈涟漪,颤动似清愁。那时候偎红倚翠的花楼门前零落,木门紧锁,雕花的窗子隐隐约约飘出来让人闻之离魂的歌。
家中的流苏又一载花飘零落,幼年时以为悠远漫长而又神秘的岁月竟呼啦啦地飞驰而过,我本以为它会等我慢慢读懂那些艰深琐碎的道理后再待我走入成人世界。
午后母亲娴静地倚着门边绣一朵半羞的芍药,我凑过去看着一朵花由轮廓渐渐晕上鲜亮的颜色活生生地开在秋香色的软缎上。一直都在好奇自幼舞枪弄棒的母亲什么时候起练了这样精巧的女红功夫。我看得艳羡,却不以为自己能够学得通。
母亲看我这幅样子,随手拿了另外的花绷与软缎与我道,“想绣什么就试着绣一下,不拘什么的。”
我喜滋滋地接过,一下针就在手上扎出个洞来,血一下子冒出来,疼得咧咧嘴看着母亲傻笑着,“母亲,看来我跟绣花针没缘。”
“绣花实则在修心,让自己的一颗心沉静下来,抵御内心惴惴不安的惊扰。要不然绣花不过是个游戏,比它好玩的东西多的是,何苦冒着挨扎的风险摆弄它。”母亲摆起高深的姿态,真像学堂里的夫子。
外公去世后,旧部的一些将士这些年多多少少官位都有提升,家眷大都随军在边关,留在都中的虽不多,顾念旧情逢年过节是有走动的。我很想知道边关是什么样子,书中寥寥几笔征杀,英雄壮志豪气干云天,男儿热血撒尽,浩气长存。又英雄末路,慷慨悲歌,悲壮凄然。只是看客执笔怎么也难描摹真实之境。可是我并不敢去问那些姨姨婶婶,怕不小心惊动了她们心中深埋的旧事。
母亲说,真正到了杀场,除了全神贯注地御敌哪还敢分神想太多。
“乱世,弱女子,身世飘零更堪怜。”说着握着针的手掐一个兰花诀,幽然的眼神开始往窗外飘,我看看母亲一脸狐疑,“咱家有弱女子?”
母亲看看我,又瞄了下自己,分明在说,“喏,眼前不就有两个?”
可巧菡儿跑进来,递过一封信给我,说是刚刚门房收到的。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是师傅呀,拆了信观看,
师傅说不日就要来到长乐。从上次见师傅整整过了十四个月,让我怎能不欢喜呢。
云开满纸,寥寥数笔,写不尽芸芸众生,三千繁华,仍是不懂。没那么天真,总那么天真。
犹记得师傅抱着我第一次来到寺中,第一次看见了尘大师。看着眼前须发皆白像画中老神仙一样的了尘大师,握着棋子在手不自觉的睡着了,还是那么安详,真怕他带着那么多我从不知晓的故事离开这个我所知的这个世界,去哪佛经中一遍遍描述的净土。
我快手快脚地把棋盘上的棋子换了位置,笑嘻嘻地等着大师醒过来。
一会大师从梦中回来并未察觉自己睡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抬手要落子,看看棋盘又看看我一脸的不解,刚才思量的路数用不上了,记得还有几子就赢了眼前的丫头,可眼前看来明明是自己占了下风,果然是老了。
和尚师傅在一旁稳稳地坐着,安静的品茶观棋,一语不发的真君子,大师看向师傅点头一笑,捻着胡子,“看来真的老了,今天这局是曲家的小丫头赢了。”
我得意洋洋地张牙舞爪,缠大师备素斋作为赢棋的奖励。大师笑着同意,我眼睛亮闪闪今天有口福了,拉过边上的小沙弥就往膳堂跑。小沙弥一脸感激,了尘大师许久没有今天这样开怀了,大半个月来小小一碗饭都吃不了几口。
“嗯。”听着小沙弥兴奋地碎碎念,我点头应承着,以后从咸草堂回来该多陪陪大师的。
走回来,师傅跟了尘大师在谈话,师傅身边还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人。阔眉朗目,皮肤好的不像话,头发黑的不像话,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话,他的家乡一定是莺歌燕语,四季风华,山水更胜南屏的秀丽。
心中一动,当年若师傅不是和尚,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副容貌,反正他站在师傅身边我毫不客气地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个遍。他也不窘迫,大大方方地让我看还好脾气地继续把两个酒窝摆在脸上,其实他根本就不动声色地也把我打量了一个遍,果然阴险。
师傅仍旧是如水之君子一般的师傅,除了眼底青黑的黑眼圈跟眼中熬出来的红血丝,让周身添了风尘奔波之感。
“秧儿,这位是你的师兄长歌。”师傅发话了。
我心中“哦”了一声,这么多年我都以为师傅只有我一个徒弟呢,“秧儿,见过师兄。”该有的礼貌怠慢不得。
长歌师兄还是摆着浅笑一脸淡然,果然和师傅很像,还了礼,递过一个精巧的小木匣与我,“第一次见到小师妹,一点薄礼请小师妹收下。”
我接过,轻轻打开,独特的清香浅浅淡淡地飘出来,是一盒藏了很久的普洱茶。我自是喜欢的,不由地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兄多了几分好感。
师傅果然是师傅,观察人心的本事就是厉害地像个半仙,“秧儿,你在心里想什么呢?直接说出来吧。”
我笑眯眯地紧紧抿上嘴,摇摇头,不能说,绝对能说。
其实,我在心中一直在腹诽,哪里是什么师兄,师傅您真的确定他不是您的儿子?
长歌师兄的身份是这样的,他长我一岁,大理人士,是师傅十年前受人所托收下的俗家弟子,同师傅学习医术药理,也颇有所成。
于是,我在心中接着腹诽,果然是儿子,师傅竟然偏心……
斋饭备好了,今天了尘大师果然高兴,胃口也比小沙弥跟我描述的好了不知多少倍。偶尔跟这个新任师兄目光相接,总会收到他浅笑的目光,他对我的印象应该不差。说真的,看他吃饭是件很赏心悦目的事,端碗举箸的姿态,很容易猜到他原本是个贵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