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那来的一股日本兵,又凶又狠,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进屋一句话也不说,抢完东西就走,有敢瞪眼珠子不服气的,轻的是几枪把子,重的刺刀、子弹侍候。敢于反抗的,凶残的日本鬼子,毫不犹豫就开枪,反抗的人,小命就西天云游去了。
钢蛋和铁蛋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一伙日本兵抢他们家的东西,他俩冲上去往回抢。可人家有枪呀,一顿枪托抡过来,又扎了几刺刀,临走还放了两枪。力量太悬殊,结果很明显,日本兵一个没伤着,两个孩子鼻青脸肿。
艾顺诚腿上中了一枪,好歹没大碍,只是擦了一块皮。钢蛋最惨,挨了一刺刀,扎在肚子上,挺长个口子,差点肠子翻在外面。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浑身血呼啦的,双目紧闭,气息奄奄。铜蛋被艾嫂从后窗推出去,跑了,躲过一劫,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鬼使神差地逃到章家门口,差点没冻死。
艾嫂这时候顾不上别人,连跑带抹眼泪,到西街去请治红伤最拿手的赵先生,战乱年代药材极为短缺,老先生费了好大的周折,好歹弄了点红伤药,和艾嫂一同急忙来到艾家,给铁蛋草草包一包。
半夜又涌进一伙日本兵到镇子,这回他们长了记性,顺后窗跑了,再也没回来,一溜烟往北蹽。没走多远,钢蛋走不动了,肚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痛得龇牙咧嘴,走一步叫一声,他叫一声,艾嫂心里疼一阵。没办法,艾顺诚和铁蛋轮流背他向北逃。
此时,钢蛋已经坚持不住了,伤口还在流血,疼痛剧烈,令他无法忍受,周身不住地抖动着。顺城和铁蛋交替背着他前行,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肚子里没食,已是精疲力竭,一家人绝望到了极点。
艾家真是走投无路了。
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上苍眷顾,应了那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艾顺诚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胶皮轱辘马车,没人管。马在地头悠闲地吃草,品尝着青草的美味,马儿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灾难和痛苦,多么幸福的牲畜啊!真让逃难的人们羡慕不已。
这辆马车就像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派来的一样,等在这里,来救钢蛋,帮助艾家脱离苦海。
艾顺诚喊了半天,也没人应,顾不了许多了,救儿子命最要紧。这辆马车能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拉到最安全的地方,找到能医好儿子刀伤的先生。
爱顺诚扶着钢蛋躺在车中间,又让大家上了车,扬起鞭杆子向空中用力甩了出去,随着一声鞭哨声和“驾——”的吆喝声,马蹄轻快而有节奏的哒哒跑起来。马儿好像很懂事,也很卖力气,不仅脚步轻快,跑得稳重,速度也很快,艾嫂心里平静了一些。
但她总有些不安,没有主人的允许,便把车赶走了,就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心里隐约有一丝罪恶感,自言自语道:
“这是谁的车呢?咋扔这啦?”
艾顺诚说:
“这是一家富人,不然那来这么好的胶皮轱辘车,这么肥壮的马,还是三套挂,穷人家连这三匹马都养不起。”
艾嫂说:
“丢了车,不知道人家咋着急呢。”
艾顺诚说:
“不像丢的,也许是胡子抢来的,被打跑了丢下的。”
艾嫂说:
“不对劲儿,咋不见尸不见血呢?”
顺诚说:
“猜不着,不管是胡子的,还是散兵的,日本人的,我们先用一下应应急,谁来认就给谁。”
艾嫂说:
“这事有点古怪。”
艾顺诚说:
“乱八地的世道,啥稀奇古怪的事都出,要是搁太平年头,咱累死也捡不到这么好的一挂马车呀。”
艾嫂说:
“能碰到这挂车的主人,咱就还给人家,不管咋的,这车救了咱儿的命,也要谢人家。”
艾嫂救儿心切,还是老嫌车跑得慢,催着快点,艾顺诚不停的吆喝着,大鞭子在空中响个不停,马蹄如飞一般向前奔跑。胶皮轱辘要比铁胶车跑起来轻快舒适,颠簸得不那么剧烈,钢蛋也觉得好受一些。
快掌灯的时候,终于来到一个镇子,真是太巧了,都说无巧不成书,其实正因为世上有这么多的巧事,才有那么多的巧书。一打听,原来是烧锅镇。
镇上只有这一家大车店,艾顺城把车赶到店门口,大门锁着进不去,陶老板前几天被鸣笛吓破了胆,他贼溜溜的小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这一车人。有女人,有病号,不会是强盗、胡子,就放心把门打开,留他们住下。卸了车,马牵进马棚喂草料,艾顺诚最急的是去找先生给儿子调病。
陶老板见来的一车人中有一个病号,一问,是红伤,他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机会来了,发财的机会来了!
他围着这挂车转悠着,驾辕的那匹马,真叫人眼馋呀,稀罕人。毛管发亮,腰圆体壮,看看牙口,才三岁,多叫人看着眼气呀。回到屋,他对老板娘说:
“老擓,财神爷进店了!有大财路了。”
接着凑到她耳边蛆蛆了半天,那娘们笑道:
“没看出来,你个老家贼,咕咕捻挺邪乎。”
又故意用手指头戳一下他的脑门,说道:
“我看你就是一条狗,蔫不登的抽冷子咬人一口,比叫唤的狗咬十口的肉都多。”
全烧锅镇只有两个老先生开药铺,可是都不在。一个年轻一点的先生,身板比较硬实,被警察分所的日本人抓走了,送到前线治疗伤兵。另一个年纪大的先生,每天忙得顾不上吃饭,战乱年代伤病的人特别多,这个老先生几乎被病家抡着一户挨着一户的去瞧病,也不在镇上。有人告诉艾顺诚,先生到外地给人瞧病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
铁蛋经一天一夜的车马劳顿,伤口还在流血水,神志也不清醒,浑身发烫,不停的说胡话,生命危在旦夕,艾顺诚没找到大夫,艾嫂急得直哭。
见到这种情景,陶老板也很可怜这孩子,对艾顺诚说:
“老哥,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看孩子的胳膊都有点发,不能喇乎,可得砍快点。不然,说句来玄的话,孩子有今天没明日的,我都替你们揪心呀!”
陶老板的老婆在一旁听了这一堆废话,有些不耐烦地骂道:
“你这个老灯,煞愣点不行啊,孩子都这样了,还有闲心扯大澜呢。看你那熊样,一点也不像大老爷们,水当尿裤的,砢碜不砢碜,救命要紧,快去吧。”
陶老板走了,老板娘回头对艾嫂说:
“让你见笑了。我这个老灯,他太爷本来是有名的郎中,经他瞧过的病人,除非阎王让他去,没有治不好的病,都叫他陶神仙。后来他太爷不学好,走了邪道,又嫖又赌又抽大烟,把家给败了。没有一个子孙承袭祖业,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只有一个方子传下来了,传给了他这个孙子,就是我家那老灯。这方子专治红伤,这可不是吹,多长的刀口,多深的枪眼,用上这个方子,一治一个准,治一个好一个。”
说到这,她用眼睛瞟了瞟艾顺诚两口子,觉得火候到了,接下来又说:
“我那老灯顶不是个物,心眼小,小得连虮子逼都钻不过去。实不相瞒说,配这药得老鼻子钱啦,贵呀。一般人,老灯舍不得拿出来。他相中你家那匹辕马了,我臭骂了他一顿。是人命要紧,还是牲口要紧,马能值几个大子儿呀,能顶钢蛋这孩子的命吗。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功德无量的事儿,积德行善的事儿。那马算是个啥玩意儿?是个畜牲。我跟老灯说,咱们不要那个破马,也要救孩子的命,破费点算什么呀,值,大妹子,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艾嫂听出了这话音儿,说:
“孩子有救,要什么都行,要我的命我也舍得。”
老板娘麻溜说:
“看你说的,是救命,要什么命呀,我那老东西就是不信,我说人家是砍快人。是儿子命份量重,还是那牲口沉哪,谁都能掂出这斤两来。大妹子,你放心,孩子的病包在我身上。”
艾嫂觉着有希望了,对老板娘好话说了一箩筐,老板才伸手治病。
钢蛋还在昏迷中,身上热得烫手,陶老板两口子拿来一碗小米,拌上酒,抓一把拌酒的小米,在铁蛋的前胸后背不停地揉搓,搓得皮肤潮红。一碗小米用光后,用棉被把钢蛋盖严,躺在炕上发汗。二个时辰过后,钢蛋烧退了,也清醒过来。之后,他拿来一个小药瓶子,还有一根芦苇杆,用来代替细管子,还有一瓶烧酒。他把酒拿在手里说:
“小爷们,挺住,长零碎的人不能没有刚性,你不是叫钢蛋吗,我要看看你是钢蛋还是鸡蛋。”
他把一根手指粗的树棍横放在钢蛋嘴里,让他用牙咬紧,然后把酒浇在伤口上。这酒放在瓶中挺消停,喝到肚里闹人,浇到伤口上要命,就如刀剐肉一样的剧烈疼痛。钢蛋忍不住大叫起来,豆大的汗珠顺额头流到脸上,只听“咔”的一声响,树棍被咬断了。顺诚和铁蛋用尽力气按住他的大腿和肩膀,他才没有跳起来。
陶老板说:
“孩子,没这根树棍,你的舌头就被咬断了。”
他还用手不停的挤压伤口,只见从伤口处不断流出的血水掺和着酒液,流淌到炕上,艾嫂用毛巾赶紧擦干净。陶老板不慌不忙,胸有成竹,拿起苇管,装上药面,对准伤口向里吹,连吹了三次之后,拿出一贴膏药在火盆上烤热烤软,贴在伤口处。都做完了,说:
“一个时辰就不疼了,三天后准没事儿,阎王想收你去,这贴膏药都不答应。”
陶老板没有吹牛皮,一个时辰过后,真的不疼了,大家都睡了一宿好觉。钢蛋的伤不好利索,顺诚一家人也不敢离开大车店,所以,他们在店里住了好一阵子。祖传的红伤秘方果然特别灵,三十多天的工夫,钢蛋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什么活也都能干。
可是,艾顺诚夫妇总觉得过意不去,对不住店主两口子,这救命之恩是天大的事,用匹马换儿子的命总觉得轻。二人想来想去,想出个主意。艾嫂说:
“店老板没有子女,断了香火。钢蛋的命是他们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也算有缘份,是老天特意安排的,为报答他们两口子的救命之恩,把钢蛋就过继给陶老板吧,好为陶家传宗接代。”
顺诚也觉得可以,钢蛋虽然不太情愿,但也顺了父母的心,答应了。艾嫂找到陶老板夫妇说:
“钢蛋的命是你们给的,这份恩情,这辈子也报答不完。我们有三个儿子,你们没有子女,就把钢蛋过继给你们,改姓陶,做你们的儿子。不知大哥大嫂的意下如何,钢蛋这孩子是不是中你们的意。”
老板娘听完艾嫂一席话,一下子僵在那里,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直勾勾的盯着艾嫂,像傻了一样。艾嫂不知道她哪句话说错了,惊愕地说:
“大妹子!咋的啦?”
陶老板照老板娘后背拍了一掌,把她拍醒了,她张开双手紧紧搂住艾嫂,趴在她的肩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气,放开双手冲出屋外。
艾顺诚更蒙了,指指跑出去的老板娘,对陶老板说:
“这,这是咋回事?”
陶老板也有些激动,眼含泪花,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静的说:
“她这是高兴过头了!”
原来,陶老板是陶家几股中唯一的男儿,而且是三代单传。当年老板娘还很年轻,都认为准能生一堆儿女的,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她的肚子不争气,没有为陶家产下一男半女,陶老板的父母催促儿子纳妾娶小,延续香火,可是陶老板与妻子感情甚笃,坚决不同意。所以,纳妾一事就拖延下来,父母相继过世,也就无人再催促此事了。但是老板娘并不甘心,总觉得对不住陶老板,到处拜佛许愿,焚香求子。有一天,她和陶老板到一个卦摊前去问卜,算算自己能不能有个儿子。卦摊的招牌口气不小,号称“天地大神”。
天地大神先生对陶老板夫妻吹嘘说:
“占卜之人无需开口,卦笺自有吉凶相告。瞻前世问来生,求财富盼家兴,人间万事在卦中,心诚自有神仙助,半信半疑一场空。”
占卜先生也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但他必须让前来问卜的人深信,他算的卦都是神卦,一定能如愿,不然,谁还心甘情愿的大把大把的掏银子呢。既然是神算,老板娘占了一卦,心情急切地递给天地大神先生,卦笺上写有十二字箴言:
“天光光,地光光,家光光,人光光。”
两口子看看卦笺发愣,不知所云为何意,天地大神先生拿着卦笺,偷睨眼前这一男一女,衣着简朴,出手不阔,认定不是富贵人家,一定是来算财运的,他怕拿不准闹出笑话,还需要进一步探探虚实,便摇头晃脑,故弄玄虚的胡诌道:
“此卦为上上笺,这四句每句的第一个字是天、地、家、人,意识是说天地玄黄,地老天荒,家徒四壁,人走他乡。”
陶老板夫妻更迷糊了,挠挠头不解地问道:
“天地大神先生,卦上说的又是啥意思?”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家资万贯儿绕膝,贫困潦倒无子孙。”天地大神此刻也没探出这二人想问卜什么事,便一个劲地往贫富二字上说。当年两口子还很年轻,妻子似有所悟,喃喃自语:
“是呀,谁投胎都想找个好人家呀!”
陶老板恍然大悟道:
“天地大神先生,你是说家境不济就后继无人?”
“言也!”老先生到此时才弄清楚,二人原来是求子的。急忙肯定说出这两个字。瞧瞧二人,摇摇头暗自想道:求子心切糊涂了。
为了证明他的卦是百卜百验的神卦,他又说道:
“二位回家后净身更衣,拜天拜地,再诚心恭迎一尊送子观音,必有吉报。”
夫妻二人觉得真是神卦,太准了,人来人往,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世人都奔财富去,他们的孩子怎么能找一个穷人家呢?
从此,二人起早贪晚,拼命干活,有了一点家底,盘下这大车店,苦心经营,生意还算兴隆。但是总觉得来钱太慢,也很辛苦,有点不甘心。后来,借南来北往的客商主动要求老板找女人,便走上了这条路,一发不可收。渴望追逐利润的热情,占满了他们的生活全部内容。求子欲望被暂时深藏心底,渐渐淡忘了没有子嗣的苦恼。
艾嫂的一席话,像一根火柴扔进干草垛,点燃了陶老板夫妻潜藏在内心多年的渴望,求子的迫切心情,又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没有想到,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喜讯,砸在陶老板夫妻头上,几乎把二人都砸蒙了。人在大悲大喜的时候,往往有一些异常行为,是不足为怪的。
老板娘跑到十五年前,算完卦后,供奉的求子观音前,连连叩头,口中不停地说道: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我陶家香火永继,家业兴旺,千秋万代后继有人。”
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怎么就偏偏砸到陶家夫妻的头上了呢。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祖传的药方子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福分。
陶老板夫妇这些天来心情特别滋润,兴奋得走路都想扭两步,盼十几年了,日思夜想,朝思梦想,就盼有个大儿子,这一回可随了他们多年求子的心愿。
选了个良辰吉日,陶老板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把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请进来,摆了几桌酒席,高高兴兴的举行了过子仪式。
钢蛋随店老板改姓陶,取原名单子钢为名,陶钢,挺响亮的名字。
陶老板和艾顺诚以兄弟相称,成了生死哥们。
两家又单独摆了酒席,在一起庆贺一番,并商定,艾家就在烧锅镇扎根了。艾顺诚还做他的老本行,准备开一处瓦盆窑。方圆十几里,还没有烧窑的,买个泥盆、泥碗、尿罐,要到几十里地以外去买,真是误工误时呀,很麻烦,有了这瓦盆窑就方便了。
烧锅镇北六、七里路,有一片洼地,那里的黑土又细又粘,油黑油黑的,是做瓦盆的上好泥料。艾顺诚去看看,相中了,下了决心,就在这片黑土地扎根了。
择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艾顺诚赶着他的大胶皮轱辘马车,离开了大车店。
陶老板得了宝贝儿子,又和艾顺诚结拜为兄弟,那匹辕马的事,自然也就不是个事了。陶老板不再提起,艾顺诚也就把马套车用上了。
为了建窑,陶老板帮了不少忙,春天一到,天暖和了,就开窑烧盆。
艾家经过这一场生灵涂炭,总算又安定下来,陶老板意外得子,高高兴兴,两家庭各得其所,过了一段平静而幸福的日子。
然而,谁能想到幸福的时光没有多久,陶家便飞来了一场横祸,惨遭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