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他从小就能跑,以前跟在大哥身边,总是让他去送报消息,而厮杀战场尽量不让他上。
大哥说:“老五啊,你今天怕又得跑一趟了……一个时辰内,要找来带四千援军支援我啊……”
他还常常开玩笑说:“要是来得晚了的话,多带二十淬体境的人吧,好给我们收尸。”
所以他每次轻功心法施展跑起来都贼快,因为不快的话,大哥说不定就死了。
可是这次听说十九被蛮子抓走了,他发足狂奔,恨不得能飞,只想马上就飞回到韩家庄外面的大青山上.
八年前这些蛮子没出手,劫道的是一些流落的土匪强盗;八年后这次,恐怕是真的山里蛮子干的了.
韩松觉得头脑很乱,平时那种临危不惧的冷静被关心则乱打败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大哥有次说过:“心越乱,事情就越难办。”他深吸一口气,骤然从高速疾行中静止下来。
全身血液乱流。
脑子里飞快的整理知道的这些事情。
想到八年前那次曹盛曹骁遇袭……恐怕和这次的曹家遭难有些联系,只是时隔八年再次发难,难道真有人忍耐心思如此之深?
这时,黎虎跟着跑了上来,因为跑得太快,内息不调,气喘吁吁。
“叔……叔父,小侄现在就带人去韩家庄看看,至于那抓走的小孩,是否……”
黎虎看到韩松铁青僵硬着的脸,不由得骇然住口。
韩松转过背对他说:“你先去和钦差大人说下,曹家这次的事情是有人预谋已久,还不能够太早决断。”喘口气说道:“记得再带一队能走山路的精兵去,绑也得给我绑了去!”
“再给我备匹快马,开了城门送到城门外!”
后面这几句是几乎命令的口气了,黎虎虽然和他只是今天第一次见面,却顺从地答道:“是!”
这时韩松又跑向韩家庄了,速度没那么快,已经是他依托轻功最能节省体力的方式。
黎虎再见到这手身法轻功,完全确定了韩松【五叔】的身份。
“那小孩,你得喊一声弟弟……”
远远地,好像听到这么一句话。
黎虎确定自己没听错后,脸上的骇然变成了愕然,然后红了眼睛,愤然转身就跑着去做事。
他没想到来这白州一趟……居然会突然有了个叔父,一直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还多了个弟弟。
韩五叔的儿子!
那不就是等同于当今天子的御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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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淳在山岭间疯了似的寻找着十九,天已经完全黑了。还是没有半点踪迹,难道山里蛮一进山就没法追上的传言是真的?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弄错了方向,导致和十九背道而驰。想到那个下午还在自家院子里学拳的孩子会遭到的待遇,就不寒而栗,咬着牙继续抹黑往前找。
却不知道十九已经被一顿打得奄奄一息,昏昏沉沉。
在他身后,做了好几处标记,是为了方便之后的人追踪过来。
而那几块长满青色苔藓的大石头上模模糊糊难以发觉的脚印就更加不会被人注意到了。
十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天色已黑,而身边的浓烈恶臭仍在。腹部传来被尖锐硬物抵住的痛感,那是蛮子肩头突起的骨头。这时身上的痛觉全都苏醒了过来,右脚格外地痛,他不由得惨呼起来。
蛮子一直在闷头赶路,被这声喊叫吓了一跳,之后才意识到这猎物苏醒了过来。于是扛他那蛮子便停下脚步,把他砸在地上。
十九闷哼一声,背部着地。旧伤就像是被锤子重重一锤一样,牵扯到周围全部的神经又麻又痛,他眼中惶恐,不敢出声,只是紧紧瞅着这个扛着他走了一路而完全没有气喘的强壮蛮子。
蛮子俯身打量着他,饶有兴致的小眼睛在月光下看起来森寒尖锐。
三个蛮子以这最强壮的为首,围住了在地上仰躺着的他。
十九只觉得绝望,在漆黑的夜晚,在陌生的山林间,浑身只能够感觉到疼痛冰冷和饥饿。
这时他听到蛮子的肚子轻轻地“咕咕”一响,自己的肚子就像是打招呼一样也响了起来,动静还更加大。
平时这时候,他会觉得脸红;而这种时候,他只觉得更加绝望,手指脚趾冰冷没有力气,只剩下心不甘心地扑通扑通地跳着,向下坠着……
走了这么久,蛮子当然会饿。
刚刚那声蛮子肚子里的沉闷怪声如同听过的鬼故事里催命的无常或者厉鬼的尖啸。
完了,完了,我不会被生吃吧……
三个蛮子的脸凑得越来越近,这时十九能够闻到三张嘴里传来的恶臭——比他们身上的还要恶心恐怖一万倍。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最高大的蛮子直起身来叽叽咕咕比划了一阵,然后又把他扛起来背在背上,继续赶路。
十九觉得可能是暂时逃过一劫了。重复着一颠一簸,眼角看到两个蛮子悄然往两边走去,身影消没在丛林间。
他这时才意识到到自己除了一个糕点之外什么都没吃,非常饿。
————
庄子里空地上,大火堆前。
小兰坐在一堆孩子中间。眼圈红肿,脸色苍白。
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和她不挨着坐,就像是用身体把她给圈出来一样。
火光明灭,小兰的眼睛却失了神采。嘴唇也干燥得脱了皮。
韩七和李安正一人拿着一根木棒,绕着圈子在他们边上走来走去。像是吝啬的农夫夜里起来巡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样。
他二人脸上满是趾高气扬,像是征伐匈奴回来的宣威伯在检阅骁字营,可惜这些坐在地上被检阅的孩子都面色难看,有的小女孩还止不住地小声抽泣着。
稍远处,庄子里的一些大人围坐着,主要是些妇女,几个老人,和两三个打盹的青壮。
男人们,不是结队带火把刀枪猎叉进山,就是绕着庄子检查。
何氏不在这,她还站在庄子的南门,等待着最早出去的于淳带回来消息。手里紧紧捏着的不再是裙裾,而是十九落在地上的一只鞋子。
左脚的。
旁边李汉还没歇息,面上都是忧色:“嫂子还是先吃点饭吧,饿坏了身子可不好。等韩哥回来,肯定能够有办法的。”
何氏摇摇头:“吃不下。”这应该是这一个多时辰来她唯一开口说过的几句话。
关心则乱。她看起来再怎么淡定从容,也不过是个失去了唯一孩子的母亲罢了。
李汉劝她:“通知韩哥的人肯定已经把消息送到到了白州州城里了,可是现在晚上城门估计是闭了,能不能进出城门……就不知道了。”
他没想到的是,韩松可以让人违例开城门。
何氏不知道这算不上好消息的好消息,就算知道,从州城到韩家庄六十多里地,快马跑死也还得半个时辰……何况韩松没带多少银两出门,夜色深了,上哪能弄到马?
何氏只是不说话,摇摇头,表示自己听到了。李汉也只能叹口气,接着陪着站在庄子门口。
远处幽暗大山,隐约有火把晃动。让所有看到的人,心里绷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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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泉流下,形成了一个小潭。
这是一片山上密林间少有的空地,月亮缺了一角露了出来,倒影在平静的水面上。
十九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才被放了下来。以蛮子的脚程,居然都会停下来歇脚。那山里蛮子,坐在一旁地上用手揉着自己的脚。
不多时,另外两个蛮子陆续回来了。
其中瘦些的那个空手而回。
壮实的那个身上都是血迹,肩上扛着一只也被打昏了的山猪崽子。快有百来斤了。
蛮子头目哇啦啦地比划一通,扔给其中壮实的那个一块石头。这两个就抬起山猪崽子走到池塘边,一个按住猪身猪脚,另外一个就拿着那块削尖的黑色石头,像用短刀一样把猪肚子从中间一刀划开。
十九不是没见过庄子里杀猪,但是这种杀法怕是最为……残忍的了吧。
小猪崽子哀哀地嚎叫了一阵,竭力挣扎,但是完全没用。这时拿着尖石的那蛮子,伸手就去掏猪的心肺肠胃。
山猪惨叫声突然凄厉悲怆——
十九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反胃得想吐,然而,他除了干呕之外,已经没什么可以吐了。
血腥气不断刺激着他的鼻腔。这时猪崽已经死了。叫声停止了。两眼仰着望着天。血流了满地,这块静谧月光下的干净土地,很快就染上了鲜红。
揉脚的蛮子站了起来,用铁钳般的手撕开猪身上的肚皮,再扯下一小块塞向十九的嘴里。
十九哪里肯吃。不说现在反胃,光是那种猪血的腥味就让他死闭着嘴——他几乎要只求一死了,谁都救不了他,还不知道不久之后,蛮子们完全停下来,不再赶路时会面对什么样的折磨。
不过他隐约还猜得到,这三个蛮子们之所以不杀他,而且还扛着他跑了这么久,现在又给血淋淋的食物给他,肯定是要拿着他这条活命有用,而且还要去某个地方,才会这么连夜赶路。
读过些文章,识得些字,偷摸背着父母看过两本志怪、侠义小说的韩十九,从来没有向现在这样渴望学好一身武艺。
至少,可以救下小兰,还可以自保。
想到小兰这妮子,应该已经逃脱了,追过来的蛮子就这么三个,她终归是没受到伤害的。
十九这么想想,好像已经了却了什么郁结一样,虽然被饿得没什么力气,但是至少眼中的色彩不那么灰暗了。
只是在这黑漆漆夜晚,月亮也不显得明亮。
蛮子看他不吃,嘴巴死命闭着,便自己把那块带毛的肚皮放在口里嚼着,像是嚼牛皮糖一样嚼着玩。
这时另外两个蛮子把猪的内脏什么剖了,放在小潭里简单地洗洗,就把小石刀还给蛮子头头,然后背着那头猪,另外一个人过来背着韩十九,三个蛮子就又上路了。
十九发现自己在蛮子眼里,真的和那头猪没什么区别了。都是先被蛮子打晕然后以同样的姿势被扛在肩上,都……还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
他无奈想道,忍受着血腥气、臭味和更加难忍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