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就望向远方
你必须承认没有谁能读懂羊的心事
完美地在草原上游移
完美地牺牲献祭
羊的香气正是广大草原的香气
羊和草原还有牧人
上帝精巧地预设了这个比喻
旧约和新约其实一直在讲羊的故事
西凉词
西凉多词
每个词都冰凉
西风烈
有一种冷从不回暖
古道荒远
一条路去而不返
羌笛横吹的时候
词们挤挤挨挨地列队
哭红了双眼
嘉峪关玉门关
加上阳关
大漠烟起
关关肠断
在西凉
征人筑高台点烽烟
说是御敌戍边
其实是为了东望长安
梦回故园
征妇夜夜砧衣
用尽一世的泪水
洗不尽铁衣上的寒霜
千年冷月
喜看红颜惨淡
西凉
天生有个词的下场
西风一紧
开口要说
绕不过的还是凄凉
花椒树
清清秀秀的丽人
装扮好了要下江南
那许多的风流
已为这一付削肩预备齐全
一步之差
竟跌坐在陇东的山茆上
与朔风作了伴
谁知朔风才不要谁陪伴
高举你是为了更碎地摔你
紧抱你是要你不存疑惑地窒息
秋霜把最终的和解涂上叶片
柿子肥软的甜美
也承认了缠绵里的尖刻
你恍惚站立
锥心的刺痛
在一袭椒麻的铠甲下
发出最后的呻唤
血色滴珠
中了魔咒
自此以后
闪身入了肉味儿
一跺脚又跃入油锅
再入口入胃入肺腑
总是拢不住双脚
追着风去
霍去病
一剂良药
治一切离乱背叛
撕裂的创痛
饮之虽苦
却可以阴阳调达水火兼容
是一道符
贴上西域的门楣
锁住魑魅魍魉的双足
举起石头的手
因为害羞把脸捂住
是符也是咒
一旦审判的火点燃
谁可以由烈焰中逃出
是一个祝福
猎猎的战旗铺出锦绣
马踏飞燕
邀天约地
唯恐在一个游戏里缺席
战争是游戏的升级版
中间闯入过一个没有注册的用户
马蹄的鼓点
密密敲击着亲爱的大地
人能做什么呢
或者击杀
或者跳舞
水土的黄河
是水裹携了土
还是土牵绊着水
不肯放手
水和土
从来没有这么决绝地
纠缠一处
这水戒了扬花的本性
土也一改往日
固守的惰性
这个水和这些土
得了隐秘的启示
全然契合
长出新面目
是土的表情在咆哮
吟哦
是水的音域在沉潜
静默
一截裸露在外的
腥黄的血管
一面人间的镜子
奔流不息的浮世绘
一滴一眼
前后看尽五千年
远望江西
在月色中婆娑
如一桢竹叶
如同鹤
仙仙走过
留下清瘦无比的禅色
近了看
方知是一位父亲
经年未眠
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革命的火明明灭灭
自他嘴角闪烁
他胸前的山岭
肋间的沟壑
收养了中国的星火
随即
他又把修竹般的女儿
嫁给了斧钺
竹影一摇曳
月色一婆娑
那是江西走过
南昌文人
滕王阁引颈千年
不是为着
唤我等来描红附庸
难为王勃
身着晋地古土
仅以一瞥作序
孰料水亦善妒
令高低皆平
行至青云谱
八大在丁香深处
吐蕊
才浅浅一口香
已叫人醍醐灌顶
道场天然
宜歌宜吟
序之后
正好行文
蘸八湖之水
著春秋华章
自有白鹭千行
飞来和韵
潘家园
女人把披风的长发留在园内
秦汉以绵延梳过
唐宋用精致篦过
血脉的余额
遇风起舞适时成仙
挑一缕看
总是雌性的望眼
彗星一样曳着云水
扫过黄而凋零的页面
走春秋织锦缎
说南宋的瓶
配上蝴蝶的兰
女人睫毛上纺织出的泪线
可以拴住离人的脚
远避边关
再挑一缕看
宣德年间一炉香
燃到今年春上
女人做着针线
针飞五代线绕十国
心愿磨得久便生出双翼
一旦飞离
就无岸回转
一缕青丝遮面
推着半盘石磨
从汉磨到元
多少麦粒哭红双眼
偏叫胡马过了阴山
女人辗转园内
一袭兰花袄
裹住岁月的妖冶
以鬼故事的萧瑟和艳丽
边抵挡边穿越时间
一声轻叹
唉
潘家园
怎么到头来珍藏的
倒是石头的低贱
香梨
新疆来的杯盏
踯躅在异域
但凡乡愁的唇
一吻即醉
谁的杯似这杯
紧握着不松手
好似一束阳光
惯于远行
在海上晒盐
在沙滩酿蜜
心上人总是这样
以殉道的面容
以甜蜜的心
远远地来
在远远的地方
致海边站立者
海边的云
易散易聚
总有些轻薄
跟着每一阵风
负心而去
海边站着的人
却是痴心
一不小心就变盐柱
大海涨潮
一波又一波
一定要表白一个心意
像在说
回来吧
回来
水从天边开始
总是回来
水带回来的
比其余的带来的
都多
雨的原因
温哥华
夏天的黄昏
雨落得有点情不自禁
风还是云
孩子梦中无意识的抽搐
雨得总有原因
即使这比微尘还弱小的事情
也有我们
找不出来的起因
山?有一次
有一次
我在山顶的石头上睡着
山风把苍翠的松涛
推过来覆盖了我
山雀在头前的石花上啄着
用清凉的嗓音唤来同伴
紫色的小野菊
又开了一朵
一阵羞怯的香气
停在我的鼻翼前
引诱我打出一个喷嚏
蚂蚁爬过我的肩胛骨
中途它有过三次以上的犹豫
我睡得很沉
沉入铺满爬地松和党参花的泥土
沉入石头的心中
在山的指缝里
做着万年深长的梦
有一次
我在山那边的岩石丛迷失
盘羊在峭壁上兀自站立
用殉道的样子一跃而起
那旋转的犄角让稚嫩的石头
退避三舍
我翻拣石块儿
打问它们的年龄
还真有老幼之分咧
每翻开一块石头
都看见黑褐色的虫子们
闪电一般撤离
远眺的盘羊和蛰伏的虫虫
都有出世的心境
我却下山
深深地入世去
有一次
我梦见我的群山好像波浪
大野之上嘭哄起伏
执意要把浪花镶在地极
我翻开那些折页追寻山歌的韵脚
一行行和上去
山风尽染
一星点儿色彩
转瞬就铺满大野
雪匍匐在背阴的山穴
银狐一般躲避春阳的鞭梢
短促的夏天一直佩戴着灰白的围巾
樵夫下山已久
樵声回响不曾间歇
好像远年的呼唤
每一下都叫我的乳名
他叫我就答
山山回应
山山都比我殷勤
乐不乐土
缺一部《山海经》
北美过早患上老年痴呆症
街角有红灯
加深眼中的飘零——
如木飘零
有笑若浮零兮
有泪无痕
随便一站
电线干无需扎根
听任些枝儿蔓儿爬满天空
——像是缺一条长城
用土香的唇含住沃野
一路蜿蜒着放牧归心
一定还缺那女孩
叫精卫的她
一边嘤嘤地哭
一边衔来草木
将中国的海填成珠峰
还有李白和商隐
开出千年的酒香
招一阕狂歌低吟
谁不晓得举杯呢
只是无月可以对影
花有眼不溅泪
鸟有心不知惊
岁月沉沉
百老汇大街上的少林面庄
拉面一把
扯出阳关三叠
洛阳已远
远至伊犁
风吹草低
现出牛羊
在诗句里暗送浓香
才这几粒茴香
怎么可以医治思乡
面团在刀锋下消失
晋中古地尖利的歌谣
自心中生起
川椒不能使之忘却
陈醋亦无法混淆
谁相信歌谣也有伤人的利齿
用加拿大上好的麦粉
包住心里的秘密
这是中式的包子饺子
可以煮可以蒸可以煎
在把它们送进嘴里之前
总不会露馅
茶一盏
有盘有碗
吃罢
家在唇齿间
嗬咿
听见草原上有人在唱
嗬咿
长调如风吹过
牧草一阵摇曳
铺到天边
都是那一声嗬咿
不息的浪
一波又一波地
没有尽头的花海
花还没有被命名
只这一声嗬咿
就卸下今年的香气
隐秘的草丛里
石人站立
五千年前的嗬咿
野茴香结着百倍的籽粒的嗬咿
骆驼宽厚的嘴唇
不厌倦地嚼着的嗬咿
马儿夜间喷出香鼻的嗬咿
巴哈提鞭稍上和
乌日娜裙摆下的嗬咿——
啊嗬咿
我怎么能够闭口不唱
带着嗬咿走去各处
如果我停下来
醇香的奶酒不乐意
草和花都不乐意
嗬咿嗬咿
长而无尽的嗬咿
就这样把我变成了他自己
从此
草原就系在我的嗬咿的尽头
不管是谁在唱
嗬咿——
我的草原就一头扑过来了嗬咿
和出生地之间的一种隐情
这些年我都去了哪里
在哪里活着
和什么人在一起
为什么人人都感叹你的繁华
我却看见你的荒芜
一步一步的跋涉
哪里是为着离开
分明是一次一次暗中的回来
这一夜
把梦睡得全无踪迹
好像未曾离开的一样
异域的灯火
空谷的足音
繁华的人世魅影
反倒像一场大梦
乡村故事
多年以前
村里一半是人
另一半嘿嘿
獾们首尾相接
睡成圆圈
黄鼠狼和狐狸
轮番来偷袭鸡窝
夜色暗昧
点燃狼眼中的蓝火
那时的世界
可触可摸
恐惧着但快乐
像玩不到底的游戏
后来动物们集体迁徒
不知道去了哪里
它们居然撇下了我们
没有吭气
此后的日子去了盐味儿
寡淡无趣
逼近我们的
是一些有影无形的怪兽
吞吃孩子
村子已不能容身
我们的另一半到底去了哪里
好像离家出走的少年人
从不习惯把自己的行踪
寄回乡梓
沙滩
海和陆地之间的膜片
潮涨时变海
潮落了
叫岸
海豹产下幼仔
返回海中休养
使乡土这回事
可有可无
只是一生的命
执意要在沙滩上消耗
城堡被建造和被毁坏
人家都说幽默
海边的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
开始学会妥协
学会在一枚硬的贝壳里
容身
听任海浪翻来覆去地诉说
不再动心
海的女儿
用一生等候岸上的爱人
用下一世
忘却岸边的痛楚
只要海风起来
螺蛳就呜呜啦啦地吹
不在意有没有人要听
小渔村童话
城市正在来临
楼阵以钢筋的步伐挺进
不用太久
就可在阳台上
垂钓鱼的幻梦
尽管风隐藏了渔讯
潮水对于岸的表达
日趋模糊
岛像个跳板伸入海中
这种水丧失了最初的属性
被人彻底地收买
夕阳
真正无奈的风景
从礁石浑圆的肩头上
以一只眼眨着
那是本世纪末
最后的浪漫
古浪爱情
今生又这样来
又把古浪的事忘了
古浪是一个远处的提醒
古浪的四围都没有岸
无处可以回头
古浪压根儿和水无关
古浪是一个
彻头彻尾的漂荡
古浪吞吃诺言
让世人看见
如山的诺言
也是那么容易消化
坐在纤细的风上
这善变的风
预备着随时转向
可是那又怎样
古浪一低吟
古浪一彷徨
一再二再再再要来的爱
古浪总不得推诿
也无力抵抗
这个比死坚决的来
是要让全部的谎言和背叛灭亡
让漂荡本身漂荡
吾穆勒
世上再没有哪一种吃食
能像你
吾穆勒
以一根纤弱的面条
拴住了最强健的汉子
垂钓了一位远客
最不羁的味觉
这缠绕在舌尖上的江湖啊
一碗下去就好像完成了一世的轮回
吾穆勒吾穆勒
是忌不了的爱情
这一世吃下去
来生还相思着
{注：吾穆勒，兰州市最著名的牛肉面馆。吃一碗面，平均等候时间为半小时。}
玫瑰石
石头到底还是开花了
端似玫瑰
你的精诚所至吧
你的美配得上那高贵的花瓣
竟也是一朵朵地挨着
开在无水之地
人迹罕至的旷野里
从此不再过问人间四季
每天都能想起
你不舍昼夜地怒放在边陲一隅
装点旷世的寂寥
这世界的心为你略感刺痛
或许风景远去
带走楼兰
带走比戈壁还大的岁月的叹息
你像石头一样留下来
花一样开放着
铿锵的香气呢喃着
西去吧西去
阳关以远玫瑰有约
故人云集
河西走廊上的导游
你一直不忘
告诉我们红柳的样子
胡杨的身姿
如今红柳和胡杨袅娜的样子
峻美的身姿
我都已经忘记
但是忘不了阿红
你给我们吃枣酥梨
吃李广杏
梨就是一包沙漠里的甘泉水
杏子暗送着李广悲壮的气息
如今甜蜜和悲情的诸般滋味儿
都在舌尖上渐次退去
只有阿红仍无法忘记
阿红
可不可以来
导游一下我们的人生
黄沙漫漫
烟水迷离
请告诉我们直直往前去
不管是开篇
还是结局
一定要说最好听的那一句
是这样子的
冰岛的夜空
浮冰的云
在消融和离散之处
透露海蓝的秘密
没有帆
兜风而来
没有水手
带来艳遇
要仰视才得见的海啊
岸在谁的睫毛下泊着
又沿了谁的眼睑蜿蜒呢
无声无息滑过
那一点
像是浪
像是星
还像是泪
致乡村教师
一类故事
由世界以外的嘴唇讲述
一种凝视在时间之上
不关乎长度
似乎你的命运
就是要在荆棘里走出小路
就这样被拣选
扔下一个自己
奔向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投注
此间的亏缺
是别处的富足
万般苦楚亦有各样好处
天平的彼端
灵魂高贵真金不镀
千尺水帘分明是你
手卷手舒
一轮月镜
除却你谁能用功磨出
越洋电话
怎样的柔情奈何得了
铁硬的耳朵听去
铁冷的唇幽幽吐回
这样的远隔重洋的耳鬓厮磨
叹息
是彼岸无意落下的石子
此间却是一片涛声
抚不平的涟漪
青梅错着花期
竹马沙沙
禁不住岁月无羁的铁蹄
春风如剪
裁剪这一方血肉之躯
雁翼如箭
百步穿杨
那被爱击中的情
缓缓掉进太平洋
肥沃的太平洋啊
你的万顷良田
认养这个世代里全部的爱情弃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