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门向又苦又穷的人大大敞开
星期天早上唱诗班献诗
屋顶上每一片瓦都在击节伴奏
这时候的教堂好像巨大的管风琴
在中国的肺叶里共鸣
听说常有人来在墙上写一个字
拆
拆毁了这个救世堂
灵魂们如鸟惊飞
让他们去哪里安营扎寨
我问友人
我说的这个救世堂还在不在
你要怎样友人问
在或者不在
眼泪忍不住流出来
我拢住齐腰深的长发说
我想用我蘸泪的头发
细细擦拭那双救世的脚
那双行旷野的钉痕满满的脚
拉他到我心里来
这心里的殿拆除不了
总不朽坏
木麻黄?槟榔?木棉
木麻黄的秀发
被风梳洗
一丝不苟
槟榔
树国的西施
招男人的利齿
千百年咀嚼反刍
唯美的木棉
是四月以前
被风在无叶的枝头
引爆的一个
重磅炸弹
蝶的梦
一个退役的老兵
从玉山下来
下到重庆南路
用纸做的方舟横渡余生
只一梦一蝶
卸尽累世浮华
一世的水多么清浅
不足没过脚踝
火里
深坑里
字里
修一袭狷者之气
软软地团了自己
复潜入别的世界
比如鬼魅山居的银庐
用隐晦的蟾语
交换姓氏和故事
那一双手
狐仙附着午后
静好如姝
翻飞若蝶
魅笑着插嘴人际
若干年后
岛上多一种生物
念兹在兹
在动物和植物
比如花和蝶之间
地形图
打从谁的眼眶涌出
径自流过大陆的前胸
垂在脚前
这滴冻僵的泪
比海水咸
面对那些擦拭的手
泪左右摇头
她的伤痛横竖不受安慰
钙化点
深嵌于骨骼下的大地
一次感染的记忆
X光下呈现的阴影
边缘整齐
当蒙古高原朔风吹起
芒草起伏
雪花如席
台湾这片肺叶就敏感
咳喘出日渐陌生的
乡愁
口罩拦截下来的诗句
逼仄进双眼里
弥漫出暗浓的诗气
书香覆盖的宝岛
仗打厌了
僵在水边
又僵得累了
再放下枪炮
在家的忙着耕田
年复一年
收获手心的茧花
离家的写信给爹娘
一封又一封
都被海浪退回
若干年后
农民收获着
比麦粒更多的梦想
写信的士兵们
却成了作家和诗人
书垫高了岛的身量
宝岛熟了
香气越过海峡
扑向西北的莽原
去一个地方的原因
灯把灯点亮
整个岛安静着
像一个懒言的妇人
披肩丢了
绿翠的戒指藏在找不见的地方
可不可以用健忘保全自己
用疯来避风避雷
用不可救药的痴狂来躲过命定的好处
用石头躲过陆地的覆盖
今晚不住阳明山
不听风雨刷洗竹林
今夜用来祈祷
来到此地
是为了不被打扰地思念天国大地
在岛上写生
一个卵泡
自信自足
悬浮在体外等待着床
卵泡很绿
海浪好蓝
只是大野蛮荒
蛮荒之上
野蛮盛长
文坛独行侠轶事
用开山凿玉的法门修行
以滴水穿石的方式传道
是酥油
也开过一世又一世的莲花
是石头
也要张口唱了
你念一本忘我的经
反倒被世界记得刻骨铭心
匍匐的身体熨平游子的坎坷
管窥几多况味人生
最是不忍
以独眼目送迷离背影
在一些名字
渐行渐远
离我们而去的时候
你却正向我们走来
越近越精神
对一个拍摄生涯的另类解读
山东兄弟们年年
遍插茱萸
年年少一个你
年年除夕
煮了饺子
放过长鞭
就到雪地上
辨你回来的踪迹
不是一生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吗
怎么出一趟门
不等回身
娘就不在了
年过七十的长子
在母亲的心里
总是早春的样子
人生的无奈里
有一个无赖
蛮横无礼
索性潜入一孔镜底
忍住眼泪
一寸光阴一寸光阴
寻回去
看看娘
是不是还站在
最初那眼清泉的波纹里
馨香的女人
（一）
有香气的人啊
不用问
为着什么我们相见
佛门讲缘
而只要一眼
我们的灵里便生出相见的欢喜
相见欢
所有的故事
有这一个开头
余下的
如此这般
都可以在基督的名字里拓展
在一切的喧哗之上
你静默着
你以静默诉说
比秋水绵长
且比春水婉转
（二）
你是可以随时回去的肋骨
听命于爱
用最柔弱的样子
把一生坚硬的光阴降服了
你是王璞的另外两只手
另外两条腿
另外一双眼睛
另外一对耳朵
但你们只有一颗心
用一个节拍跳着
跳着
民国八十六年元旦
王璞扛起了摄像机
你就做了三角架
是如不动的支点
和辽远佳美的视线
岛
我一直很小心地发这个音
舌抵上颌轻轻说
岛
暖暖地
极端地
发音的时候
两只手掬着怕水漏尽
把你漏掉
岛其实
许多次涉水向你
不为踏浪寻欢
其实每一次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我的双脚
生怕哪一下重了
会踩疼你
颤动你垂泪的睫毛
这一次我见你
跪在波涛上
日夜祷告
你摇醒你的岛
一一叫着它们
槟榔甘蔗暗礁
环形的海岸线
令骨头生冷的隧道
和海滩上
头向下生长的树桩
背后的地雷
以及战火代替不了的渔火
用祈祷打包你的岛
寄到上帝的脚前
说你造的
只要你看为好
腊味煲仔饭
一条肉挂上屋顶
和母亲一起等儿子回来
猫第一千零一次从厅堂穿过
闻肉的香味儿解馋
儿子回来了
母亲心急
只把肉和米混了焖了
炙手的一煲
捧在儿子眼前
生是一条单行线
灵魂可以往返
许多人回头
是抵不过这一煲香气的诱惑
九龙八度酒店
甫进入八度酒店
脚步就踉跄着
一阵阵晕眩
行李箱自动滑进电梯间
不是时差也不是温差
是亚洲稀有的自由
在眼前汹涌
生命因为激动
而有些失重
香港的清洁女工
多少年来一再地看见你
蹲在路边用力地擦拭
一点污渍
人流如潮你如礁石
比石头坚定比石头安静
一再地看见你用海水的眼睛
洗你的香江
不许她蒙尘不许她昏暗
你的手磨碎了多少枚月亮
东方有珠
全仰赖你的手打磨
今生这样的光阴
会不会太过贫寒
许多的女人有谢瑞麟
周生生
你日日擦洗的香港
是你的信物
聘下你的一生
土瓜湾的传说
一架又一架飞机从土瓜湾上空飞过
落到赤腊角去了
谁都知道赤腊角是用土填出来的
从前那里一片海
土瓜湾像一个失婚的妇人
左看一下右看一下
从前的知交都越过她远去了
土瓜湾凄然问自己
是不是所有的瓜
都有一点点傻
土瓜湾空落落的
有点不明白
人间的光景
竟会这样
再沧海桑田的事
也要一点点变幻
据说土瓜湾又要再嫁
这一次土瓜湾要嫁给水
用一个码头一个渡口
在她的湾畔
很快会来许多的人
举手加额
在这里等他们幸福的汽笛和帆影
关于迪斯尼的问卷
在赤柱的海边
一个穿蓝裙子的小女孩
怯生生地问我
你知道香港有个迪斯尼吗
你知道上海也要建一座迪斯尼了喔
你觉得在上海建一座迪斯尼好不好
小女孩认真地完成了她的问卷
我只有一个想答的问题
她没有问
北上是大天大地
有许多孩子
没有迪斯尼
香港是他们一生都不能到达的地域
也许上海
也停在他们梦想够不到的水边
比如新疆比如西藏
比如小女孩蓝裙飘逸
正在浅水湾说着迪斯尼
而新疆阿勒泰那样的地方
孩子们和羊群
已被大雪覆盖
这些孩子再也走不出雪原
春天来了积雪融化
只露出他们冻僵的笑脸
艳遇
车过半山
一道弯又一道弯
如果不是渴望摆脱一段梦魇
如果不是情辞迫切急于相见
直到海可以迎面众水
从所有视线里回来
回到手足相触的眼前
海水可以绿绿又蓝蓝
水可以浅浅
黄昏的阳光刷一层油汪汪的亮光
香港
你的美在你下垂的眼帘
倾斜的半边脸直到脖颈
赤柱这里
浅水湾好像美人的锁骨
和天下所有的伊人一样
依山傍水不施粉黛
光影明暗
契合你的眼波回旋
好风水藏在这里
最大的风流最是自在
月影飞斜
车由半山下来绕几道弯
赤柱又浅水湾
权当艳遇
只记下日子和地点
细节就忽略了吧
写给深夜的诗行
踏雪寻梅遍吟北国冷月
百转千回
由得一片雪花情缘
翩翩然
才下眉目又上心扉
少女在桦树上镌刻相思泪眼
彩凤文凰
幻形化相
为此有一篇史诗
叫雪峰垂泪
为此又一个传说
令冰川沉醉
寒云蜀道秋风渭水
时光之剑斩不尽世事缠累
只让生命在草尖上
露珠般轮回
一轮一回
开一季惊世骇俗的精灵玫瑰
在慕夏的画笔下盘旋
也在茅舍村妇的口唇间
相传立碑
如是我闻风流无罪
暗夜的花蕾
逃脱季节的寻索
在世界不在的地方
一阵儿芳菲
一阵儿妩媚
上来下去的球童
月神阿尔忒弥斯也打高尔夫球
那年时间的长杆一挥
天空便是古希腊的
所有的星辰都被传说命名
银光乍泻
月球在果岭上倾倒天上的玉液琼浆
水仙花和雏菊醺醺然
过路的爱神醉卧奥林匹斯山谷
一闭眼梦见的还是人间的海伦
雅典微风吹过
缪斯以竖琴唱出天籁
人怎么能懂
今夜难免有梦
梦就梦见雅各的天梯吧
求天人挥杆
让那一枚银球击中人间
有人好想做那个球童
上来下去
乐此不疲
牛顿如是说
人间是天堂和地狱的中间地带
天堂在上
地狱在下
中间尤其尴尬
更何况
上比下艰难许多
要生出翅膀
必须折断双腿
连同脚心
接着泥土的千头万绪
七情六欲凡此种种
谁见过哪个苹果
能升上天空
甘家湖的事
风传说
说荒漠有爱
来风空穴
风来风往
情动四野
一片一片梭梭
无约而至
举起胳膊要自己言说
有一种爱无论怎样
总是爱着
爱是她自己的传说
鲜为人知的身世
（一）
一出生就被羊皮裹住
那注定了
我童年所得的盼望和安慰
有一部分要从羊那里来
小羊生下来就会跌跌撞撞地走
我学它走路
在春天的草地上追逐摔跤
后来羊也有了人的名字
起初叫花脸后来叫毛眼
那只羊还活着的时候
是母亲在放牧她
暴风雪的夜
母亲曾和她挤在大石头下取暖
风的面貌和风的嚎叫
童年游牧的记忆
在人和羊的脑海里
应该一模一样
（二）
有谁发现了吗
在我的性情里面
一直藏着一只羊
用好看的眼睛巴巴地望
在鞭影落下来之前
卧在干柴烈火上
在剥剥的响声中间
涕泗交响
空气中弥漫祭品的香气
我这只羊
被圈在心脏和脑海深处
当我像成千上万的人一样
营营役役活命的时候
羊咩咩叫着
让我的灵魂长夜无眠
（三）
我与生俱来的羞怯
和羊一样
两只手心潮热着
衣角总是卷成筒状
好像羊温顺的卷毛
我在世上云游
脚踪遍满大地
可我眼里只看见
出生时的草场和群山
那些魔毯一样会各处飞的草场
那些列队行走在
路两旁的
伸手便可以触到积雪的
阳光下的翠毯
爬地松遮盖的群山
有一点火星就会烈焰冲天
（四）
走着羊群一样急促而匀称的步子
完全未知的命运
考验着先知的耐心
梦游的眼神
浮在半空中的有名的大城
用她不夜的灯光
烧焦土地的胸膛证实救赎的必要
汽车吞没道路
我的羞怯
我对自己不得已的降生
对双脚无知无觉地
踩踏了原野的神经
对春风的辜负
对那些传唱千万年以上的牧歌旋律
一寸一寸的亏负
这一切让我一直心怀愧疚
（五）
我的羞怯和谦卑与年龄无关
和美德无关
和人世间的情爱无关
那是对于造物主的无以言喻的膜拜
有一个日夜不息的思念
即使在今天
我性情中和人间格格不入的成分
让我举步维艰
即使有一天
我把自己降卑至尘土以下
回到草木或者繁花之下
那紫花苜蓿
自己把自己播种下去
一个春天就可以将视野中的大地
全部盖满
并且在一夜之间怒放
那紫花的长袍裙裾和披肩
使简陋和粗砾的荒原
有王和王的女人加在一起的尊荣华美
即使如它们一样
一只羊所拥有的全部
仍不过是一口青草
（六）
我又一次羞怯地站在这里
等预报中的暴风雪降下来
覆盖遮蔽并且洁净这片大地
看看这几百年来不退的寒冷
是不是可以让我们有机会合在一起
无论未来的世代
狼狗和狡猾的山羊
怎样离间
煮沸的水儿翻卷呼号
羊的合群好像乌云
让草原的天色
骤然变幻
我不在意
把全部的寒冷和窘迫留给我
春天的花朵和歌声
还有快乐到晕眩的旋转不休的
麦西来甫歌舞的长裙
都给你们
（七）
我后来的日子
启示都用那一个天色当外套
明亮清晰
风中有冰块的凉气
有一丝丝清甜
我的脑海反应着四季
每一个词都以你的细节为准
有人说春天来了
我的视线就爬上白杨的枝头
多少次我盯着嫩黄的芽口
看它笑着向我爆开
花香调入风中
风变得浓稠
有人说总梦见地铁的风声
可我的梦是小脚女人
她一辈子也走不出偌大的草原
还是那只羊的眼神和语速
那只羊的嘴唇啃啮着青草
那只羊青灰色的蹄子踩着松软的草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