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走了贼人,天明时刻,城里已经吵得沸沸扬扬,四门都派了重兵把守,依次搜查过往行人。
苏册骑一匹黑马,绕城转了一周,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心里烦闷。流沙派众人和徐空兆似乎遁地而逃,踪影皆无。不知不觉间,来到一条热闹的街上,他突然想起老和尚带他进城,第一次经过这里,一向不会花钱的师父破天荒给他买了身新衣服。
“穿上这个才体面一些。”
这条街不但让他想起了师父,还让他想起了小尼姑念远。念远不知和她师父到了那里?她们过得好不好?这是他入梦前或是辗转反侧时都挂在心上的问题。
一日不思量,滋味全无;一日尽思量,滋味难禁。
“小和尚,长大了娶老婆吗?”
“不要老婆,老婆要花钱哩。”
“嘁!小气鬼!
“小尼姑,长大了嫁给谁?”
“谁也不嫁,师父说尼姑不准嫁人。”
“骗人哟!谁信?”
“爱信不信!”
少年的心事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任是再猛烈的鞭子也鞭打不掉心中的海阔天空。
一种感伤,能说是感伤吗?苏册也不清楚,心底总会泛起一种难言的酸楚,还有一丝淡淡的但却有点甜蜜的味道。像偷吃了蜂蜜又被蜜蜂蛰了一下。
沉思中,苏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吴知府的千金吴嫣澜。
她正走出胭脂铺,头微微向上一扬,那张脸,生动艳丽,娇媚无限。一个丫头抱了一把古琴跟着她。那丫头十七八岁的样子,低着头,仿佛怕羞,不敢望向别处。她穿了一件紫色的裙子,更显体态轻盈柔媚,摇曳多姿。她漫步这个街上,像春日的阳光和花香,挡也挡不住的风情,捂也捂不住的春色。
“嫣澜姐姐!”苏册跳了过去。
吴嫣澜开心地笑着,倒是那丫头给吓了一跳,轻轻“呀!”了一声,悄悄看苏册一眼,飞快把头低下。苏册走到她跟前,食指在琴弦轻轻一划,琴弦发出一阵空泛的音色,那丫头又是“呀!”地一声,下意识退后一步,抬起头看看苏册,连忙又低下头,脸上却如盛开的桃花,一片绯红。似乎是在嗔怪他的无理,又似乎是娇不胜羞。
吴嫣澜捶了他一拳,说道:“不要吓着允儿!苏册这才拍拍手说:“原来她叫允儿,怎么以前没见过,敢是新来的吧?”
苏册牵着马与吴嫣澜并肩走着,街上人流熙攘,一股粘米糕的香味悠悠飘来,那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吴嫣澜笑了,“马儿嘴馋了!”苏册也笑了笑。回头看允儿,她仍旧低着头,默默走路。
转过这条大街,走上一条方砖铺地的小路,一时马蹄得得,敲打在三个人的心中,空阔,寂寥。行走间,蹄声突紧,一队人马从身后赶来,马上乘客四五十岁,秃顶浓须。他本已越过苏册三人,这时忽然勒转马头,脸露惊异之色。
吴嫣澜刚欲发作,那人却一打马,径自去追赶同伴去了。
吴府。后花园疏香淡雅,几枝老藤,数点梅花。
阳光清明,虽在寒冬,却一派温煦。
吴嫣澜正在抚琴,淙淙流水般的乐声缭绕在唐其势的身旁。乐声慢慢扩散,雾一般弥漫了苏册,充溢了整个园子。
琴声清扬,如淡淡的水墨,苏册的眼中一片朦胧。
琴为心声,弹琴的人却没听琴的人伤感。
苏册想起雨雾弥漫的大山,想起寺院里悠悠的钟声,想起那个不能嫁人的小尼姑。
几只麻雀栖在墙头,它们是那样安静,那样陶醉,仿佛也在欣赏着醉人的乐声。
“小和尚,我们庵里有好多麻雀。”
“我们庙里也有,小尼姑。”
“臃肿的麻雀是雄的,瘦俏的是雌的?”
“你怎么知道?小和尚。”
“师父说的。小尼姑。”
“你师父什么都对你说,我师父就不对我说。”
“我师父还说……”
“说什么?”
“师父说雌的就是尼姑。”
“胡说!……雄的是小和尚。”
“小尼姑!”
“小和尚!”
苏册忽然想喝酒,想大醉一场。
他慢慢走到园门,一抬头看见允儿倚在栏杆上低头抚弄着衣角。他望着允儿,允儿发现他,脸一红,头更低了。
这丫头这样害羞,苏册暗暗好笑。
“你叫允儿?”
“嗯!”
“哎!你怎么不爱说话,跟我一样。”苏册说,“我小时候爱说话,长大了反而不说了。或是小时候把话都说完了。”他叹了口气,望着清瘦的梅花。
“公子,怎不听小姐弹琴?”允儿说着,终于抬起头。清韵的气质就像开得正盛的梅花。
苏册一阵恍惚,他从未发现如此美丽的女子,淡雅轻盈,明洁动人。
一时,苏册忘记了酒的清香。
有如此的佳人陪伴,不比天下最香的美酒更加醉人吗?
“以前没有见过你,来多久了?”
“来了几个月了,小姐一直不让我出来,怕被人认出。”
“怕被谁认出?”苏册好奇心大起。
“哦,公子不知道那就算了。”允儿轻轻说。
“快说,你不说我问你家小姐去。”
“公子想知道,我就告诉公子,但是公子不要见笑!”允儿有些犹疑。
“说吧!我不笑。”苏册说着,装得很正经的样子。
“除了小姐,公子不能对任何人说!”
“好!不说。”
允儿朝他嫣然一笑,苏册仿佛看见花蕾在眼前突然绽放。那一瞬间,连琴声都为她失色。
“我是高丽国人,从小学习你们国家的礼仪文化,我爸爸是高丽国将军,他想把我送入你们的皇宫,通过联姻让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一年前我被你们的朝廷钦差选中,坐船离开了家乡。我知道这一别就可能永远见不到我的妈妈了,我多么不甘心。我哭着喊着,可是谁会理你呢?在高丽,年满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女子不准擅自出嫁,以供你们的官员挑选。我们被当作贡品送入你们的皇宫,皇帝挑剩下的就随意赏赐给臣子,这有什么道理可言吗?”
苏册一惊,听说王公贵族以拥有高丽女子为荣,数量多者众人羡慕,数量少而品貌差者就会受到耻笑。他以为这都是言过其实之论,如今听允儿一说,再也深信不疑。
允儿说着,眼中泪光点点,如百合着露,哀怨动人。
“船上岸后,趁着他们不注意,我偷偷跑了出来,当时慌不择路,一口气跑到这里,幸亏遇上小姐,要不是她救了我,我现在或许早已叫野狗吃了。”说着轻轻啜泣起来。
苏册道:“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哪里有那么多野狗等着吃你?”他故作轻松,其实内心也是一片沉重。
琴声悠扬起一片清香,是梅花、琴声、人声。
苏册走到梅花前,轻轻摘了一朵,吟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慢慢走近允儿,将那朵小花轻轻别在她的头上。
允儿不动,任他在自己头上摆弄,脸上荡漾着一丝温婉的笑意,淡淡的,像白云背后软软的月亮。
“看花儿多美!”允儿幽幽叹口气。
“还在难过吗?这么美的花!”
“不难过了,谢谢你苏公子。”
“你知道我姓苏?”
“知道。”
“这把琴琴声太硬了,许是新的吧,多弹弹就柔和了。”唐其势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我有一把古琴,乃唐时雷公所制,琴音清和淡雅,倒是跟小姐一般。”
吴嫣澜笑道:“我可没你说得那么好!”话是这样说,心里却是喜不自禁。
“‘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天下古琴,唐琴第一,这唐琴之中以雷公琴为最,小姐若用雷公琴弹奏此曲,那悠悠不尽,海天阔辽之意更如万象奔来。”
“如此名贵之琴,我只有耳闻,无缘一见。”吴嫣澜叹息,眼光中充满向往。
“哈哈!这还不容易。等回去后,我马上八百里加急,让他们连夜给小姐送来。”
“这万万不敢当!公子挚爱,怎舍得割手予人!再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唐其势听到“‘君子不夺人所爱’”,意味深长一笑,“宝剑赠烈士,名琴送佳人。此琴唯小姐是其明主。”
吴嫣澜噗嗤一笑,“‘是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公子倒是很会变词。”突然想到“佳人”两字,心里一慌张,他认为我是佳人吗?
苏册喝了一杯酒,脸却红了起来。
白海飘把喝酒的人分为几等,脸色不变者为海量,千杯不倒;青筋暴露者,不可常饮,否则当命不久长;脸红而心跳者,不能多饮,多饮伤肝伤情。
苏册就是最后这种人,难道我是一个伤情的人吗?无缘无故我伤什么情?苏册自嘲一笑。
郝掌柜给他倒上酒,忙着招呼客人去了。苏册望着,忽然觉得他有些熟悉。他又是自嘲一笑,郝掌柜跟自己熟识多年,怎会不熟悉呢?
“哈哈哈!”苏册竟然笑出声来。
“这位捕爷,何故发笑?”
苏册睁开醉眼,不知何时身边已经多了数十个江湖人物。一个红脸道人冷冷看着他。他恍然大悟,这层楼只有他一人穿着捕役的衣服。
“难道笑笑不可以吗?”
道士大笑,“一个小小的捕役就如此狂傲,领教了!”回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竟对苏册不理不睬。
苏册也懒得理他,接着喝酒。
这时从楼梯这上走来十多个官兵,检查了客人,闹嚷着从后厨抱了几坛酒,一哄走了。
小二撇撇嘴,“这些狗东西,次次来都要鼓捣点东西。你们寻什么夜光杯管我们老百姓什么事,吵得鸡犬不宁。”
道士问道:“这些官兵寻什么夜光杯?”
小二道:“说什么‘照玉夜光杯’。老百姓哪里知道,昨晚走了几个贼人,挨家挨户搜查,还不是想趁机捞点好处。”
“‘照玉夜光杯’?”道士大惊。他旁边秃头老者低声说道:“‘照玉夜光杯’是什么东西?”道士看了一眼苏册,见他意兴索然,才开口说道:“‘照玉夜光杯’原是幽冥王心爱之物,江湖上传说,那上面刻着一副山水风景,是幽冥王花了数月时间镌刻而成,那幅图里有个天大的秘密,说是一副藏宝图。坊间传闻,真假难辨。”
秃头老者道“素闻幽冥王武功绝顶,尤其精于机关算数,如此宝贝的东西怎会流落江湖?”
道士道:“金兄有所不知,那幽冥王虽然孤傲清绝,平生能把谁放在眼里?夜光杯完成后,幽冥王想把它交给铁剑门铁剑先生保存,而铁剑先生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金先生“啊!”一声:’“这么说铁剑先生见财起意,拿走夜光杯躲了起来?”
道士道:“据我所知铁震中也是一个侠义之辈,此人义薄云天,犹以剑法了得,独创‘天绝七剑’号称海内无双。此人断不会做此等卑鄙龌龊之事。再说幽冥王根本就没有见到铁剑先生。”
金先生道:“难道铁剑先生被人杀了?”
道士哈哈大笑,“当今天下,能够杀得了铁剑先生的人寥寥无几。可铁剑先生数年间踪影全无,委实令人费解。当今丞相不知从哪里得来‘照玉夜光杯’,偏偏又被贼人盗去,这中间缘由一时难以参透。”
金先生道:”如此说来铁剑先生很是了得了!”
道士哈哈大笑:“岂止了得!当年铁剑先生跟白海飘一绝高下,斗了三日三夜,两人谁也不能取胜,惺惺相惜,遂成莫逆之交。若论剑法,天下没人胜过他们一个。”
金先生道:“白海飘是何人?”
道士讥他孤陋寡闻,故意大声说道:“使剑之人。”可能又觉得金先生不是中土人士,理当有所谅解,马上接着道:“号称天下第一剑。”
金先生道:“在我们高丽,我就听说中原武林以少林武当为首,组成‘正派之盟’,难道他们也不是铁剑先生跟白海飘的对手?那么幽冥王呢?是不是更厉害了?”
红脸道人冷笑一声,“难说!难说得紧哪!所谓正邪不两立,邪终究不胜正。”
苏册听那人提起高丽,凝目一看,原来这老者就是方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秃发浓须的骑马人。
高丽人叫金哲宰,他受高丽将军宋载岩之命前来寻找千金宋允儿。他本已摸清了允儿藏身地,只是碍于吴府官家地位,一时不敢造次。正为难间,遇到了全真教掌门无崖子。就是那个红脸道长。无崖子以为他是高丽商家,就向他打听到高丽国经商的师弟,没想到金哲宰竟然相识,他得知金哲宰之事,竟然满口应允帮忙要人。金哲宰喜出望外,于是一同到酒楼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