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如梦,小苏苏长大了。他已经成为这个城里最年轻的捕役。
山里的日子若梦若幻,这些都会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老和尚,慧琳姑姑,白海飘,还有那个跟他玩耍逗乐的小尼姑念远。这些都是梦吗?这些记载着童年碎片的梦影,串连成一条闪闪发光的项链,永远地挂在他的身上,压在他的心头。
老和尚终于熬不住,驾鹤去了。这一次回山,没有见到念远师徒,卧云庵与海天寺一样,只剩下残垣断壁,独对冷风孤月。
几年前老和尚送他到吴府,吴知府看他聪明伶俐,给他起名苏册,让他陪着吴公子世勋读书。及至后来,吴知府安排他在离此不远的小县城做了一名捕役。吴世勋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很老实的大哥。曾跟着一个卖艺人学了点花架子,奈何没有恒心,早早放弃了。书倒是读的不少,然而一到考试就六神无主,晕头涨脑,试卷做的一塌糊涂。吴知府经常摇头叹气地骂他庸庸之辈。
吴知府素来清廉,不置家产,微薄的一点俸禄除了家里用度,其余都购置了字画。曾得一幅五代时南唐画家董源的《潇湘图》,视为至爱,难得让人赏玩。
山水画在五代至北宋趋于成熟,风格各异,后人分为“南”“北”两派。北派骨笔刚毅,气势雄浑;南派柔润淡雅,秀远空灵。王维虽尊为“南宗之祖”,但董源的影响力远在王氏之上。黄公望曾说:“作山水者必以董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也。”《潇湘图》清旷疏朗,淡远情深,实为山水画之神品。
吴公子大苏册一岁,天性淳厚,处处以兄长自居,一点没把苏册当作外人。
一日办完公事,想起吴公子曾对他说起,欲筹措点银两,跑趟海运。其实朝廷提倡“江海求利,以资国用”,时人以船舶发家者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家资巨万,富甲一方。不过海运一直被一些富商大贾甚至朝廷官员控制,寻常百姓想池中夺利,那是难上加难。苏册去县衙告了几日假,骑了匹快马,径奔吴府。
到了吴府,把马交给管家,想想该先去拜见知府大人,哪知却跟吴世勋撞了个满怀,苏册哈哈大笑,却见吴世勋眉头紧锁,似有紧要之事。
“吴大哥,怎地这般慌张?”
吴世勋看清是苏册,喜出望外,一把攥住他的手。
“燕帖木儿之子唐其势要来拜会父亲。燕帖木儿权倾朝野,连皇上都惧怕,唐其势为人却不太清楚。父亲料想唐其势一定是为《潇湘图》而来,因那唐其势富可敌国,偏好收藏名人字画,一定是听闻《潇湘图》在父亲手上,所以拜会是假,索画为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册说得轻描淡写。
吴知府却是忧心忡忡,他一介小小的知府,何劳堂堂的首辅之子亲来拜访?这当中一定有所图谋。自己官职低微,说不得只好忍气吞声,乖乖交出《潇湘图》。
唐其势着一身金丝锦缎,戴一顶金锦暖帽,一团富贵。身后跟了一名四十岁左右的随从,那人神态萎靡,一脸懒相,偶尔眼珠一动,却是精芒四射。
“吴世叔一向安好?家父挂念的紧,这次小侄来此公干,家父特意嘱咐一定要拜会世叔。”
“不敢当!不敢当!丞相可好?”
“家父身体康健,劳世叔过问了!”
唐其势温雅有礼,落落大方,与苏册、吴世勋一一寒暄,开口说道:“前几日可笑有一僚属竟然送家父一幅王摩诘的山水,想顶替世叔的职位。不自量力!被家父一顿饱打。”说着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吹吹,轻轻啜了一口。
吴知府一惊,王维外号“诗佛”,又被南派山水尊为宗祖,画作可说价值连城,唐其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出所料,唐其势提出要借出《潇湘图》,待其父欣赏后原物奉还。吴知府支吾片刻,无可回绝,只好请他移步到书斋一同取画。
书斋靠墙一排书柜,经史子集摆放的整整齐齐,房间宽敞透亮,一尘不染。对面壁上一幅山水,淡远空灵。正是董源的《潇湘图》。
吴知府一面给他讲解一面在上面指指戳戳,唐其势看得心花怒放,不住颔首。
这时一名差人急着在外叩门。吴知府大声道:“什么事慌慌张张,没看到我正在赏画?还不退下!”又对唐其势说:“下人无状,贤侄见笑了!”
唐其势笑了笑,不以为意。
那差人受到呵斥,立在门外大声说道:“大人,城南门刘张氏与人私通,谋杀了丈夫,抛尸枯井。”
吴知府惊叫一声,慌忙对唐其势一拱手,道声“失礼”,匆匆而去。苏册、吴世勋连忙跟上。
书斋一时剩下主仆两人,唐其势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着说道:“一个小小的杀人案,至于老子儿子一起上阵?”下人不语,看着《潇湘图》,隐隐露出怀疑的神色。
那下人突然说道:“听闻《潇湘图》珍贵无比,这吴知府刚才在画上乱戳,莫非有诈?”
唐其势霍然道:“你认为他们敢拿假画搪塞我!”
下人道:“真画假画我们也不认识,不过看那吴知府在画上指指戳戳,浑然不以此画贵重为意,是以疑惑。”
唐其势怒道:“他敢!谅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等了几盏茶的功夫,吴知府还没回来,两个人肚子却唱起“空城计”,主人不在,也不好私自取下画卷,踌躇良久,唐其势叫来吴府管家,说明日再来!打马而去。
入夜,北方漫卷,吴府内外灯火辉煌。
忽然墙上飘过一个黑影,那黑影身形怪异,一缕淡烟般轻轻一荡就落到房上。
吴知府还未就寝,他在房间来回走动,显得很是急躁。苏册、吴公子闷在一边,都不说话。
苏册听见风声有异,知道房上有人,轻轻一笑。
良久。
吴知府拍着手道:“这如何是好?本来没什么真画,拿什么给朱公子?”
吴世勋道:“不如就把书斋那副送他好了,反正这幅画也没几个人见过真迹,他们也分辨不清。”
“胡闹!”吴知府一拍桌子,怒气冲冲:“怎能拿赝品去欺骗恩相?你这不是陷我于不忠不义!要不是你找了个会模仿两笔的画匠,造出这幅赝品,又在外面大吹大擂,说这就是什么千古第一的《潇湘图》,怎能有这等事发生?”
“是!是!父亲教训的对!”吴世勋一个劲地点头:“我明日就把那个画匠抓起来,让他不要胡言乱语。”
“这有屁用!明日朱公子就要上门取画,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瞒恩相。叫我如何是好!”说着连连叹气。
次日一早,唐其势登门拜访,刚进大门,听见两个丫头吵吵嚷嚷,说吴公子整天惹是生非,老爷要打他一顿大板,让他引以为戒,她们正要去后院找小姐求情。唐其势心想:素闻吴公子老实守诚,怎么这次却惹得他父亲如此动怒?连忙上前询问,丫环说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一个画师”突地想起什么,一吐舌头,闪身遛了。
管家领他进客厅,奉上香茶,垂首退出。吴知府却没有出来迎客,唐其势正在纳闷,却听一妇人说道:“为了一幅画,你就不怕打坏儿子?”客厅与卧室相连,说话稍微大声,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吴知府道:“莫要吵嚷!让丞相府的人听到就坏了!莫说一幅《潇湘图》,就是十副我也情愿送与恩相,可现今叫我在哪里去找来董源真迹?若不是你那混账儿子非要找个画师造这幅赝品,又在外面吵嚷《潇湘图》存在吴府,我怎能遭此尴尬境地?不要说了,我去看看唐公子来了没有。”唐其势慌忙正襟危坐,假装看着外面。
唐其势是蒙古人,并不姓唐,一些汉人习惯了姓在前名在后排序,往往按照汉族的称呼。
吴知府走近客厅,假装吃了一惊,“公子来得好快,昨日真是失礼了!”
唐其势道:“哪里!哪里!世叔心系苍生,小侄早有耳闻,昨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吴知府为难地说道“公子,实不相瞒,那《潇湘图》……”
唐其势摆手制止他,说道:“昨日之事还望世叔谅解!”
吴知府惊讶道:“公子何出此言?”
唐其势淡淡道:“那日回到寓所,听人谈论,说世叔对《潇湘图》珍若性命,不肯离身须臾。古人云:君子不夺人所爱。晚辈一时想起父亲曾对此画赞誉有加,这才开口相求。世叔莫要在意,就当此事过去了。”
吴知府如释重负,连连说道:“公子真谦谦君子也!”
吴世勋在外面听得真想笑出声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苏册的精心安排。唐其势一来,他一眼瞧出那形貌猥琐之人怀有上乘武功,举止神态不像下人差役之辈,定是唐其势请来的江湖高手。他故意让吴知府对《潇湘图》不屑一顾,只是为了让唐其势相信吴府的《潇湘图》只是赝品。正好那晚有人潜入,看身法像是唐其势的随从,他将计就计,故意让吴知府斥责吴世勋,又编造了请画师造假一节。果然,那人回去后一五一十都给唐其势说了。第二日又命丫头装作失口,让吴知府放出风要打吴世勋的板子,吴夫人不明真相,跑去给儿子求情,吴知府故做气恼,这些都是为了迷惑唐其势,让他错把真画当作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