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七年，石台的夏收比起往年来不知要忙多少倍。因为有了水地，而水地里的小麦是一刻也放不得的。所以每天天麻麻亮，倪庆山就领着一家人到地里，有时中午顾不上回家，便打发茗菡回去把饭提到地里来吃，晚上总要忙到深夜才能收拾停当。茗茵和茗茹的手都烂了，她们只盼着天天下雨。好在茗涛有时闲了也能回来帮阵子忙。就这样忙了十多天，水地旱地的麦子总算都上了场。
倪庆山又心闲了，他在耳房炕上抽着烟，看着慢慢升腾起的烟雾，心里想着未来的幸福日子。茗波妈也坐在一边叨叨叨地给倪庆山说着要盖上房的事。正说着，茗源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大，张来福出事了。”倪庆山忙坐直身子问：“出什么事了？”茗源说：“拉麦子时车子翻了，把腿给砸断了。”茗波妈说：“把那些坏死的，活该遭这报应。”倪庆山说：“事情早都过了，看你说的狠不狠。张来福现在在哪儿呢？”茗源说：“他们家里送上去医院了。”倪庆山没再言语，只平静地抽烟去了。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只有一道道岁月留下的皱纹。茗波妈看着倪庆山，心里想着：“是什么让他的心胸开阔到了这种程度？”但她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看着她的丈夫。
张世清仍然没有想起去庙里上香，他成天和倪庆山、梦二一伙从这家场上转到那家场上。每家场上今年都有近万斤的小麦，这是土坪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就在大集体时也没有过这么高的产量。土坪乐了，土坪笑了！住在土坪的人们在党的扶农富民政策的引导下，终于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为自己的理想生活插上了翱翔的翅膀。原来那些不用电照明的人家，现在只嫌煤油灯暗，也都用电照明了。因为今年粮食多，还有秋田，所以各家老早就收拾着打开场了。
说来也怪，这段时间庙里没人上香，雨却多了。早晨还是晴空万里，中午说不上就是滂沱大雨。
茗波家好不容易摊了第二场，牲口拉着磙子还没顾上碾一下，又被一场过雨打搅了。几个人正站着骂天，张逸山浑身湿漉漉地跑过来说：“茗菡考上了！”茗菡以为张逸山骗着和她玩，只微微地笑了笑，也没搭理。张逸山知道茗菡的心思，就笑着说：“看你这娃娃，真考上了，你还不信。给你，分数单子，我早晨去乡上，你们老师让我带来的。你和翠莲都考上了，我才从梦家出来。”
说着，张逸山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茗菡。茗菡接过一看高兴地跳了起来。茗波、巧芸、茗源几个也都涌过来抢着看。茗菡激动地将分数单递给她哥，转脸又问张逸山：“那亚君呢？”张逸山说：“亚君考得不如你们两个，我听你们老师说中专都上不上。”茗菡虽然为亚君感到遗憾，但看着自己的分数单，还是兴奋地向家里跑去。茗茵和茗茹也跟着往回跑。刚进大门，茗茹就大声喊着：“妈，我大姐考上了。”茗波妈在伙窑里听见，高兴地跑出来说：“我看看，考哪儿了？”茗菡只顾着给分数单，她妈也只顾着亲茗菡。
倪庆山这时也兴冲冲地跑进来说：“我听庄里人说，茗菡和翠莲都考上大学了？”茗波妈松开茗菡假装生气地说：“你还知道问这些！”倪庆山也不在乎，只一个劲儿地问茗菡：“考到哪个学校了？”茗菡说：“要等通知下来才能知道。”倪庆山听茗菡这么一说，就激动地满院转去了。茗菡说：“我看一下翠莲去。”茗波妈说：“想去就去。”茗菡便欢蹦乱跳地向梦二家跑了。
彩杏和翠莲正在梦二家的西窑里，见茗菡进来，她俩赶快给茗菡让座。茗菡坐定，彩杏却一脸失望地说：“唉，你看咱们三个人，你们俩一个考了个第一，一个考了个第二，现在都有奔头了。”茗菡说：“看你说的，现在政策这么好，没考大学也不一定就没出息。你不听人家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翠莲说：“就是的，也不一定考上大学就是唯一的出路，只要用心，路子多着呢。”彩杏说：“其实也没啥，我大我妈不让我念我也没办法。只是咱们三个同学一场，看你们两个都考上，而我被淘汰了，心里总觉不是滋味。我想着那时要是不回来，至少也能考个专科的。可惜像你们这样光彩的日子我是不会有的了！”
翠莲替彩杏伤感了一会儿又说：“也许是人各有命吧，你妈结扎后若不生那场病，你大也不会叫你回来的。”彩杏说：“唉，也就是。我还想着，那么多做了结扎手术的人，偏就我妈得了后遗症。”茗菡说：“要不咋说是命呢？不过现在光悲叹也不行，咱们商量着给你也想个出路才是正经的。”彩杏说：“还有啥出路？我原想着嫁给熊富贵，悄悄过上一生算了，谁知我大我妈硬嫌熊家穷，死活不同意。我撒了个谎，不想惹出一屁股的臊。熊富贵也是一个真正的傻蛋，竟跟上我大我妈瞎起哄，气得我也没办法。”茗菡说：“你的那个谎也编得太有些出格，你咋想出那么个谎？”彩杏说：“我要不这么说，我大我妈哪里肯依。”翠莲说：“也就是，她大比你大脾气还犟呢。”茗菡说：“唉，也没办法。彩杏，那你以后有啥打算？还想不想嫁给熊富贵？”
彩杏神情忧郁地说：“我都那么说了，庄里现在都知道我和熊富贵做过那事，我还能嫁给谁？”翠莲说：“那你大你妈同意吗？”彩杏说：“那天倪家爸左左右右地说了一通，他还有啥不同意的。只是他们说我撒的谎太丢人，让他们在庄里抬不起头。”茗菡说：“人正不怕影斜，现在管那么多干吗？”彩杏说：“我才不管那些呢，爱说话的你啥时也堵不住他们的嘴。我只想着，他们越是看不起我，我才越要争这口气呢。”翠莲说：“我也想着你把这气要争回来。”彩杏说：“我想好了，等秋田收完，我就去学理发，学好后在咱们乡上开个理发店。”茗菡说：“我觉得理发店没有饭馆好，你不如学厨师去。”翠莲也说：“我也觉得理发不如开饭馆。像今年这样的年景，开饭馆比理发容易赚钱。”
彩杏看看翠莲说：“我的这事再做打算，还是说说你们两个吧。”茗菡说：“我想上一趟大学太不容易了，我决心在大学里要学好多东西。”彩杏点着头说：“你在大学不打算找对象吗？”茗菡说：“没这想法，不过若真碰上值得我爱的人，也许会找的。”翠莲和彩杏笑着说：“说了半天，还是有找的想法，说不上你早就有意中人了！”
茗菡红着脸推了翠莲一把，翠莲倾过身搂住茗菡的脖子，彩杏也搂住翠莲的脖子。三人正玩得热闹，翠莲妈端来一盘西瓜，又喊翠莲去拾了些馍馍。茗菡和彩杏给翠莲妈让着座，翠莲妈说：“你们坐你们的，这西瓜是我用麦子换的。”茗菡让翠莲妈一起来吃，翠莲妈笑着对茗菡说：“你们快吃。哦，我看你大背着半袋子麦子，怕换了好多呢。彩杏大也背着半袋子麦子换去了，跟前人多得很。今年有粮了，一下都舍得吃了。要像往年，一个夏天能吃上三两个西瓜就不错了。”
彩杏边吃着瓜边说：“我们那天打了一场，有两三千斤。我大把借下人的都还掉，也剩不多了。”翠莲妈说：“今年还愁啥，我听说你们家的麦子也好得很。”彩杏说：“我们水地能打五六千斤，旱地的也能打个三四千斤。”翠莲妈说：“还了得，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一家子有这么多粮食。你们几个先吃，我出去看一下场上。”
茗菡几个送翠莲妈出去，又吃着瓜说笑了一回，才各自回了。刚进门，茗茹就拉着茗菡的衣襟说：“大姐，你到西窑里看走，大给咱们换了好多瓜！”茗菡说：“我知道呢。”茗茹说：“你没见咋知道的？”茗菡说：“有人给我说了。”茗茵说：“肯定是梦家二婶说的，换瓜时我见二婶了。”茗波妈笑着说：“还不快取个叫你姐吃，光叫着看有啥用。”茗菡说：“不用取，我在我婶家都吃饱了。”茗菡说着话，茗茹已抱来一个，茗菡只好跟着茗茵和茗茹又吃了一顿。茗茵把吃剩的又抱到场上让她大、她大哥和茗源吃去了。
尽管天气好一天阴一天的，但各家场上的麦摞还是越来越少，而囤子里的粮食却越堆越多。倪家两个麦囤子都装尖了，摞在场上的很多。茗波说把装不下的这些卖了去，倪庆山心里想着哪里还有往出卖的麦子，他拗着老婆和儿子在院里用麦草绳临时圈了半人深的囤子。茗茵和茗茹一看像个大雀窝，觉得新鲜，姊妹俩一有空便约些娃娃爬到里面玩，倪庆山怕压坏了，一天总得追上好几遍。
这天麦子打好扬好，倪庆山回家收拾他圈的囤子，准备往里面装麦子，茗源跑回来说：“大，咱们场上来了个收麦子的，我梦家二爸他们都抢着卖，我大哥让我来问咱们卖不卖？”倪庆山说：“不卖。”茗波妈在屋里听见便探出头说：“我说他大，你不卖掉些放那么多干吗？”倪庆山瞥一眼说：“咋的，还怕粮食多了？咱们存着，要是遇上个年景啥的，迟早饿不了人的。”茗波妈说：“看把你愁的，有那么好的水地，哪一年不产些粮食？今年又不收公粮，光囤子里的那些就够吃几年的了。再说了，茗菡上学还不得些钱。我还想着咱们赶快给茗菡缝床新被褥，走时也不紧张。我看趁没拉回来，在场上卖去方便着呢，咱们不如卖掉去。”
倪庆山正犹豫着，茗波又跑回来说：“大，咱们卖不卖？人家都抢着把车快装满了。”倪庆山虽然三心二意的，但听车快装满，还是忍不住说：“要不看一下再说。”
走出大门，倪庆山看见有好些人在他家的场上。他三步并做两步赶了过去，张世清看见说：“老倪，你们囤子都装满了，还不赶快把这一堆卖掉，等着喂老鼠呢！”倪庆山说：“我才来看呢。”他一问价还可以，便三下五除二地卖了。
一堆粮食没了，倪庆山虽然觉得心疼，但看着手里的一沓钱，心里还是非常满意。
多好啊，他做梦都没想到过他们家里也有卖的粮食！
倪庆山回到家里把近千元的钱数着交给了老婆。茗波妈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她当下数出二百元说：“明儿早晨你们摊场，我和巧芸、茗菡到乡上去给茗菡扯套被褥，再买身衣裳。咱们茗菡念一趟书，家里穷，也没顾上操心。现在娃考上大学了，咱们也有钱了，我要让茗菡光光堂堂地上大学去！”
茗波自然高兴，茗菡也激动得眼泪花子满眼睛乱转。茗茵见她妈手里捏着一把钱，也高兴地说：“妈，去乡上了给我买支钢笔。”茗茹说：“给我也买一支。”
茗波妈正答应着，梦二女人跨进门槛说：“看这些娃娃，我家国珍、翠珍一看今儿有钱了，死活也要买个钢笔。”茗波妈边让着座边说：“现在有钱了就给买上一支，像前些年娃娃就是想要咱们也没钱给买。”茗波几个也给梦二女人让着座。倪庆山卷了根烟叼上说：“我看你们几家合着打呢。”梦二女人说：“不合着打咋办？那么多粮食，穆凤英的娃娃还都不会打场，人家的粮食还好得很。我们给留了几年吃的，剩下的全卖了。”倪庆山说：“那还没有尹春明的好呢。尹春明两家的合起来总在一万七八呢！”梦二女人伸着舌头说：“哎呀，今年有光阴呢，光看那麦草就知道麦子的多少了。”倪庆山抽口烟说：“还真不敢和你说了。茗波，茗源，太阳快落了，咱们赶紧拉草走。”
待倪庆山走后，梦二女人笑着说：“这些天咋没见过他倪家爸串门子去？”茗波妈说：“哼！一天就这都忙不过来，他串门子谁给他饭吃！”梦二女人说：“也就是，一天的活计把人都忙死了。茗菡这几天咋也没见去我们家里玩？”茗菡说：“茗茵和茗茹一天要拔草，我还给帮着打场呢。”梦二女人说：“也就是，翠莲一天也给我们帮着打场呢。唉，城里的娃娃幸福死了，哪像咱们的这些娃娃，大学都考上了还得下这么大的苦，人看着怪心疼的。”茗波妈说：“我想着明儿去乡上给娃娃扯套被褥，你去不去？”梦二女人说：“我才来约你呢，要不咱们明儿早些走。他大爷父几个也忙着在拉草，怕肚子饿了，我得赶紧回去做饭去。”茗波妈应着，梦二女人起身出去看了看巧芸的鸡便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