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集的第二天,倪庆山两口子本想着欢欢乐乐地看一场戏,谁知路上碰见张来福女人一搅和,闹了个不欢而散不说,老两口还淘了几天的气。张来福女人也因挨了打,虽没丢命,却也花钱将养了几日。也就在当天下午,张家又铁锨斧头地跑来和尹家大闹了一场,尹春明也因此受了些轻伤。
尹春盼女人在家里躲了好些时日。这天风和日丽,尹春盼女人安顿海娃看门,说她想去地里转转,顺便拔些草。不想偏是冤家路窄,尹春盼女人刚到地头,就看见张来福两口子正在麦地里拔草。她先是一喜,因为张来福女人毕竟能动了,这对尹春盼女人多少也是一种解脱。她觉得张来福女人能走动,自己也就心安理得了。喜过却又是忧来,因为两家的地是连畔的,她若到地里去,总要和张来福两口子碰面的。张来福女人刚能走动,她就这样去见她,心里却又有些不踏实。她想折回去,但转念一想,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转转也好,不然让张来福两口子又说自己躲着人家。
张来福女人也看见了尹春盼女人,她见她在那犹豫着,便直起身子喊着说:“哎哟,尹春盼家的,你也来了,过来咱们边拔草边说会子话吧。”尹春盼女人看看走不脱了,便斯斯文文地向自家地里走去。张来福女人喊着问:“今儿是个啥心思,咋想起到地里来转了?”尹春盼女人讪讪地说:“我看今天没风,就想着来把麦地里的草拔一下。”张来福女人说:“哟,还没听说过你这么怕风。唉,咱们这儿的风从正月初一能吹到大年三十,你能防到哪里去?”尹春盼女人自知把话说岔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咦,也就是。”
因为张来福女人主动叫着说话,尹春盼女人觉得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早点和解了也好,她甚至感激张来福女人的大度,所以就先到了靠张家地最近的那一块地里。这样一来,她和张来福两口子仅隔一条地埂,说话也方便了。
张来福女人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看尹春盼女人到靠自家最近的一块地里,便笑着说:“谁说咱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就是个有见识的。哪像尹家那些狗男人,高喉咙大嗓子地骂人不说,还打人呢!倪庆山他就不要碰到我手底下,要是碰上我把他个老东西糟蹋不死才怪呢。”尹春盼女人知道张来福女人又在挑衅,就装做没听见,只低头拔着地里的草。
张来福女人见尹春盼女人没理睬,心里越来劲了,她说:“今儿咋蔫了?你们那么多帮忙的,咋不叫上个来?”尹春盼女人冷笑一声说:“一点草我叫帮忙的干啥?”张来福女人嘲笑地说:“那也难说,咱们这儿的天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风说起就起了,小心沙子钻到眼睛里,没有个人帮着揉咋行呢。”
尹春盼女人气得直起身来,却见张来福女人正把一把草向这边扔了过来。尹春盼女人强压着怒火说:“你咋把草往我们地里扔?”张来福女人说:“哎哟,你看我光顾说话,把这都忘了,我给你拾去。”说罢,她跳到尹家地里,也不知拾了多少草,麦子却踏倒了一大片。尹春盼女人的心里越加气愤了,她忍了又忍,终究难忍这种侮辱,于是说:“你咋这么个人?你家的麦子咋舍不得踏倒一根,别人的粮食就这样糟蹋着。”张来福女人死皮赖脸地说:“看你这人失笑不失笑,不防扔了把草你不愿意,拾掉你也不愿意,还准备干吗呢?”
尹春盼女人气得眼泪花满眼睛乱转,她也没心思拔草了,便走到地埂上说:“你还是人不是人!简直连个畜生都不如了。”张来福女人一听火了,她扑过来照着尹春盼女人的脸上就是两口唾沫,随后骂道:“你个烂婊子咋乱骂人呢,也不怕老娘撕了你的嘴。”说着话,她伸出手就要撕尹春盼女人的嘴,尹春盼女人慌忙躲开,哇地哭着就往回跑。张来福女人在后面还跳骂着。半天没说过话的张来福见尹春盼女人往回跑,就手插腰里吼骂道:“你个烂婊子回去给你的那些爷们告去,那些杂种要是敢来,我不放倒上几个才怪呢!”尹春盼女人全当没听见,只狠命地嚎着往家里跑。
本来,尹春盼女人就有些愁楚,那天看戏,在路上偏又遇了些不高兴的事,慢慢地她就有些呆滞了。今天又被张来福两口子这么一欺负,她又变得疯癫了起来。每天从早到晚,她遇着人就说自己的苦痛。起初,有几个女人还能陪着她流会子眼泪。有好事者给张来福女人说了,张来福女人总要寻茬挑衅,乱闹上一通。慢慢地,人们一看见尹春盼女人便都远远地躲开了。
尹家弟兄们终究可怜着尹家的骨肉,他们便坐在一块说着尹春盼女人的事。尹春风说:“张来福这个狗杂种,有机会我把这口气非出了不可。”尹春明说:“我也想着,就是海娃、海芹还小,我嫂子往后这日子咋过呢。”尹春风说:“自那次倪庆山给我说后,我这些天也想着,一个寡妇拉娃娃确实不容易,我和你大嫂子商量着要不合过来,就是怕人说闲话。”尹春明说:“要不这样,我三嫂娃娃多,日子紧些,干脆我合过来,海娃还能给我帮些忙呢。”尹春辉说:“那海芹的书咋念呢?”尹春明说:“海芹念书不过几个书本费,只要收成好,也不是个啥问题。”尹春风说:“春明这样也好,以后咱们就相互帮凑着,偏把张来福气上一顿,看他以后还能干啥。”
自此,尹春明便把两家的地合到一处种,吃也在一处吃,只是睡觉仍然分在两个院里。尹春明打发女儿过去和海芹睡在一处,给尹春盼女人做伴。张来福看这情形,嚣张气焰已不如先前。再加魏季安害了俊囡的事渐为人知,魏新旺也没脸见人,张来福因此消沉了许多。
随着时光的推移,尹春盼女人心情有所好转,人也机灵了起来,这自不必再说。且说倪庆山和老婆淘气之后,想到张来福女人说的那话,自己也羞得几天没脸出门。
这周星期六下午,茗菡和茗源都回来了,茗茵和茗茹自然高兴,她们跟到茗菡的屁股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庄里的新鲜事。茗波妈也因好多天没见茗菡,茗菡一回来,她也高兴得把和倪庆山怄气的事忘了。她摸摸茗菡穿着的巧芸给买的新衣服,嘴里不住地夸赞着,巧芸只笑笑就在锅灶边忙活着做饭去了。
在农村,晚饭后一家人坐在一块东拉西扯地闲聊是必不可少的。今天因茗菡、茗源回来,倪家炕上的气氛更加热烈了。倪庆山因张来福女人给他捏造了一段丢人的丑闻,他不好意思地靠在最里面的炕墙上只顾抽烟。茗波妈看了一眼倪庆山,又转脸看着茗菡说:“茗菡,我咋看你脸黄黄的,没以前的颜色好了。现在又不像前些年,你学习担子重,一天要注意吃饱呢。”茗菡说:“看妈说的,我一天不往饱吃,饿得能挨住?就这我二哥还三天两头地给我给钱,叫我买吃的呢,我哪有那么大的肚子。妈怕是在灯底下看的,我咋没觉来我的脸黄。”茗茹照着茗菡看一眼说:“大姐的脸真的有些黄,没有以前那么白了。”茗菡有些不好意思地瞪一眼茗茹说:“把你悄着,知道个啥。”茗茹望一眼茗菡,噘着嘴往她妈跟前移了移。
坐在旁边的巧芸轻拍一下茗茹说:“嗯,我看你大姐能行,努力考个好大学,叫庄里人都看看咱们家的金凤凰。”茗菡脸色绯红地说:“看大嫂说的。不过我还真要好好学呢,我们有好几个同学家里供养不起,都回家了。我条件比他们好,就凭这,我也得考个好大学。”茗波赞赏地点着头。茗菡又问她大哥砖厂的事,茗波说:“你二哥正跑着呢,就是需要的钱太多,而这些钱全要靠贷款、借债。唉,我想都不敢想。我还给你二哥说算了,你二哥说眼前形势正好,他硬要搞。”
茗波垂头丧气地摇着头,伸手取过旱烟盒子。茗菡说:“大哥,砖厂还没办起来呢,咋就这么没信心。依我看,贷款也行,只要咱们好好干,出不了几年这些款就能还掉的。更何况,咱们现在办这个砖厂有着很大的优势。你想,石台周围砖厂少,又都离得远。咱们的砖只要质量上去,价钱合理,近处的保准都来拉。”茗波说:“你二哥也这么说。就是花钱太多了,又我没多少文化,也不懂得管理,心里总有些担忧。”茗菡说:“大哥,有我二哥呢,你还担心个啥。要是再迟几年,叫别人占了先,那就真没戏了。”巧芸也说:“你大哥就是这么优柔寡断的。要我看,你不干就再不要想,要干就放精神点。俗话说,事在人为嘛,就看你干不干了。”
半天没吭声的倪庆山听着听着,便有些忍不住了。他坐直身子说:“这个茗涛就爱瞎折腾,办砖厂要那么多钱,我想着都害怕,这又不是做梦呢,做过也就罢了。”茗菡说:“大哥,你听大说呢,你应该照我大嫂说的那样去做,你看我二哥不是干起来了吗?现在政策这么好,你光怕前怕后不动手,永远也干不起来。”
茗波看了一眼茗菡,微微点着头说:“也就是。那天我和你二哥商量着,咱们就靠这政策,也该狠狠地干他一场。地点也选好了,就咱们山洼里的那块地。那儿的土黏性好,烧出的砖结实。”茗菡说:“那好啊,看来大哥还是蛮有信心当这个厂长的嘛,为什么不鼓起精神,还要说那么多的丧气话呢?”茗波憨憨地一笑说:“才开始,担心的地方自然较多。”茗菡想想也是,巧芸却说:“亏得还没当上厂长,要是真当上了,还不知道怎样呢。”茗波也没插话,只瞪了巧芸一眼。
茗菡看着她大哥的样子,笑着说:“我大哥将来当了厂长,大嫂,你不会也当他个厂长,做一个女强人。”巧芸笑着说:“我当啥厂长去?”茗波妈说:“就是的,光家里这些事情把你大嫂都忙得顾不过来,还当啥厂长呢。”茗菡说:“咱们家那么多鸡,我大嫂管着鸡,不就是养鸡厂的厂长吗?”茗源说:“真的,大嫂都当厂长了,咱们还傻乎乎的。”巧芸笑着说:“那算个啥厂。不过我还真想靠这些鸡走条发家致富的路呢!”茗波说:“靠几个鸡能富?别做梦了。”巧芸说:“别小瞧这些鸡了。有这些鸡,咱们的油、盐、酱、醋及大的茶钱就够了。”
茗茵见她哥嫂又要顶嘴,就笑着说:“大哥,你还别说,咱们鸡圈要是再大些,也就能叫厂了。”巧芸说:“也就是,不过现在这鸡圈还真的要扩大。你看鸡长那么大,圈又那么小。要放出来吧,那么多鸡,院里跑个乱七八糟不说,要是跑出去叫野狐子叼走几只,岂不可惜。我想着趁这几天还不太忙,再砌个大一点的鸡圈。”
茗波瞥一眼巧芸说:“你又胡逞个啥能?一天光知道瞎折腾。”茗波妈说:“巧芸说的也是,二十多个鸡放到那么小的个圈里,一个挨一个的,吃都转不开,还不要说往大长了。茗波,土坯咱们还有些,趁茗源几个回来能帮上忙,明儿就砌去,砌一个大些的。”茗波只抽着烟,再没吭声。
第二天一大早,茗波就让他妈喊了起来。巧芸已和茗茵、茗茹拉进来好多土坯,并且在旧鸡圈的外面画好了线,只等茗波起来砌墙。茗波看土坯已经差不多了,就和茗源拉些土,又担水和泥去了。
巧芸拆着旧鸡圈的墙,茗茵和茗茹又帮着往过挪拆下来的土坯。巧芸开玩笑地说:“这些鸡到明年要是都能下蛋,再加上茗涛帮忙,嘿!咱们明年阔阔地盖个上房。”茗源直起身说:“那咱们把鸡圈再砌大些,好让鸡快点长大了给咱们多下些蛋。”茗波说:“好好干你的活,再砌大些院子都砌严了,上房往哪里盖去?”巧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看你说的,活人还能叫屁胀死。”茗波没好气地说:“就你一个是活人,你能!”
巧芸见茗波有些火了,便没再吭声,茗波也只低着头狠命地干活。巧芸那边墙拆得低了些,鸡受到惊吓,就都飞着跑了出来。茗波抬头一看,就骂巧芸说:“这么早你把鸡放出来找死呢。”巧芸说:“这些鸡从箱子里放出来刚在院里跑了两天就圈到这个圈圈里,把鸡也圈得怪急躁的,现在已经跑出来了,不如趁今儿砌墙,院里有人,索性让它们也透个风畅快一下。”茗波说:“你真会凑热闹,眼望着人都忙成这个样子了,谁心闲着操心鸡去。还不赶快吆进去圈住,老在人的脚底下打搅着,小心我不防踏死上两只,看你还叫不叫畅快!”巧芸说:“把鸡圈进来咋拆这半截墙呢?这些墙不赶快拆掉,你们外面砌好,里面土咋拉出去?你还是把你的活好好干,少发些牢骚,鸡会躲人呢。”茗波听了,猛跺下脚大声喊着:“这些鸡,打搅得人能干活吗?”
偏那些鸡好像和茗波作对似的,茗波骂得越凶,它们越往人堆里撵。茗波大声喊着它们也不理,就是在泥里啄来啄去的。茗波火了,他丢下手里的活,跑过去一脚就把一只鸡踢到了当院,其他鸡也都惊叫着各自散开了。巧芸一惊,忙跑过去一看,那鸡嘴里流着血,已不动弹了。她转身就骂茗波:“你个不要脸的,想骂人就骂人,把鸡踢给一脚,鸡把你的啥事坏了?”
茗波妈听巧芸在骂,也忙从伙窑里跑出来一看,院里躺着只鸡。她过去拾起来一看,那鸡已经死了。茗菡也从西窑里出来说:“哟,多可惜,好不容易长了这么大。”茗波妈知道茗波又给巧芸发脾气,便提上鸡到茗波跟前没好气地说:“把你还得能了,动不动就发火,不想干了放下,脾气还大得很。”
偏巧梦二女人和女儿翠莲串门来了,她们看茗波妈在院里提着个鸡骂茗波,就过去问是咋了。茗波妈气呼呼地说:“这个茗波,巧芸说把鸡圈往大里砌一下,人家就是不愿意砌,给鸡发脾气。你看好端端的一个鸡,叫茗波一脚就给踢死了。这个茗波,才不是个好东西呢!”梦二女人也有些惋惜地说:“你看都这么大了,多可惜。”巧芸撵过来说:“咱们可惜有什么用,人家把这些才没在眼睛里看着。”茗波恶狠狠地瞪了巧芸一眼,想说话却又打住没说。
茗菡过来把翠莲拉到了西窑,茗波妈也让着梦二女人到伙窑里去坐。梦二女人转身对茗波说:“茗波你也老大不小了,人家巧芸一片苦心地侍弄这些鸡,你不多帮着些,还动不动就给人家发脾气。今儿踢死个鸡还不要紧,你看你那次酒喝醉把巧芸打得多厉害,隔那么多天,巧芸身上的青疙瘩都没下去。”
茗波原觉心里不来劲,总想着给巧芸发火,不想一脚就把鸡给踢死了,还招来他妈的一顿骂。梦二女人偏又来和他妈、巧芸一个鼻孔出气。他又羞又气,只想骂梦二女人几句。因为几个弟弟妹妹都在场,他也没吭声,只顾着低头砌墙。茗源几个也都不敢吱声,只悄悄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伊人拾零叹曰:肝肠寸断愁难忘,路途遥远事无常。莫嫌跬步举足小,汇聚溪流成汪洋。
正当茗波尴尬之时,倪庆山从外面疯疯癫癫地跑了回来,他在耳房里翻腾着找了会子东西,就又出来,却见伙窑门上躺着一只鸡,便问是怎么回事。茗波妈说了事情的原委,梦二女人也出来说:“茗波妈正烧开水,等你回来拔鸡毛呢。”倪庆山一听便骂了茗波几句,竟将鸡拾起来要从院墙扔了出去。茗波妈一看急了,刚要去拉,倪庆山却折回来把鸡放到了原处。
茗源一看他大的举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茗茵和茗茹放下手里的活,也捧腹大笑着。倪庆山又将茗源几个训了几句,才风风火火地走了。茗波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是那么迷茫。巧芸也呆呆地看着公公的背影,在她的内心,也有一种难言的苦痛,正如土坪的山一样,总有一种沉沉的彷徨、淡淡的哀愁。哀愁的背后,隐藏着她的期望,而她的期望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