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土坪山上又盖了一场薄雪。大人都忙着扫雪,娃娃们则在山坡的雪地里滚来滚去打雪仗。茗波把房上、窑上和院里的雪收拾干净,巧芸也刚好把饭做好。一家人吃过饭后,闲聊了一会儿。倪庆山没事干,就穿上皮袄出去串门子。茗波妈催茗波快去上坟,茗涛要到乡上置办年货。茗源找些木头,拿来锯子,他要做一个灯笼。茗波妈和巧芸、茗菡几个忙着炸油饼。
一家人正忙着,茗波的姨夫丁俊儒来了。茗波妈赶忙把他让到屋里,拾了几个油饼。丁俊儒放下手里的包说:“今年你们没喂猪,我拿了些肉,放着你们过年去。”茗波妈说:“那天他舅拿来了些,庄里有几家子杀猪时也给了点,今儿你又拿来些,嘿嘿,今年还能过个好年呢。”丁俊儒赶着吃了两嘴馍馍,说也要置办年货,便急急地走了。
太阳快落山时,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茗涛一进门,闻到一股油香味,便径直跑到伙窑去。今年因为人多,茗波妈炸的油饼也多了些。茗波一看炸好了一大盆,他妈几个还在炸,便跑去拿了一个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边说:“我记得前些年庄里人都到半夜才炸油饼,一下就忙个通宵,现在咋都放到了白天?”他妈笑着说:“那些年在生产队里,哪有现在的人心闲呢。”巧芸说:“那时候生产队给家家分上一点点麻子,白天还不敢炸着吃油饼子呢。”茗波妈说:“就是,有时队长偷着给社员分上些麻子,积极分子给大队里一反映,就算你把麻子榨成油,大队里也要没收的。大白天炸油饼,还不成了积极分子的把柄,你不成个‘走资派’,也是个‘四六分子’。那些五花八门的大帽子一扣,你就别想过好日子了。”
茗茹可不管这些,她给灶膛里塞了一把柴,就跑去翻她二哥的包。在她二哥的包里,装着糖、花生、鞭炮、柿饼等。茗茹伸手抓了个柿饼,跑到帮忙擀面的茗茵跟前说:“二姐,你看这个,那年咱们去姨夫家吃的就是这个。”茗茵一看,放下擀杖,也跑去拿了一个。茗波妈喊着:“茗涛,不赶快拾掉,怕等不到过年就吃完了。”
茗涛便放下油饼,把包收拾着放到箱子里去。这时茗源从外面跑来问他二哥给他买花纸了没有。茗涛把花纸递给茗源,茗茵跑过来说:“三哥,你糊灯笼不要把花纸用完,我明儿还给咱们剪窗花呢。”茗源应着,一看茗茵手里拿着半个柿饼子,便嚷着也要。茗涛从箱子里给茗源抓了一个,茗源这才高兴地拿上花纸跑到了耳房。
茗菡看几年都没这样过年了,就有些激动地说:“大哥,今年的对联我给咱们写,你就不用再去求人了。”坐在炕沿上抽烟的茗波说:“只要能写就好,我还巴不得呢。”茗波妈笑着说:“你要是能写,把我都高兴死了,就怕你写不好呢。”茗菡说她能行,她妈接着又说:“你大哥、二哥高中都没毕业就叫咱们拉了回来,现在就看你们几个了。你们都好好儿学着给咱们考个大学,看庄里人眼不眼热。”
茗菡说:“妈放心,我们会好好学的。”茗茵笑着说:“妈还说呢,就我二哥这样子,咱们庄的那些年轻小伙子都眼热死了,背后还偷着说也要学学我二哥呢。”茗茹说:“二姐乱说啥呢,我听那些人动不动就说二哥不学好,想当二流子,还哪有眼热的。”茗茵说:“你还不信?你看,今天咱们能吃上的东西庄里人谁能吃上。”茗茹还要说,茗菡却笑着说:“算了算了,又要吵,咱们只要有吃有穿,管他们说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茗菡又说:“我大今年倒是心闲,都快吃饭了,还浪着不见回来。”巧芸说:“咱们屋里这么多人,你看干啥的没有,大回来还不是闲呆着,呆闷了就乱骂,还不如叫在外头散会子心呢。”茗波妈说:“说的也是,只要你大不骂人了,回迟回早随他的便。”娘儿几个又说笑了一阵子。油饼炸罢,要收拾着吃晚饭时,倪庆山才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茗茵就开始剪窗花了,茗源和茗茹帮着茗菡写对联。他们都赶着今天把活儿干完,明天就能早吃长面,早穿新衣了。
茗波、巧芸和茗涛几个在外边忙活着,茗菡和茗源在耳房里忙着写对联。茗波心急,在外面边干活还不住地跑进来看茗菡写的对联。茗菡的毛笔字果然长进了不少,只见她给大门、耳房门、伙窑门、西窑门及各个窗子上都写了对联,什么“瑞雪兆丰年年年如意,祥云贺新岁岁岁平安”啦,“丰年逢雪多喜事,福地富民好政策”啦,等等。茗波说这些都是老掉牙的,茗菡又自己编着写了几副,又给灶神及门神的两边各写了副小对联。
等这些对联写好,茗波又喊着让茗菡给牲口圈门上也写了一副。刚写好,茗源嚷着又让茗菡给他的小灯笼上也写了几副。茗菡又编着写了几副小的,顺便又写了几副炕贴。茗菡和茗源收拾着家当,巧芸又喊着茗菡过去帮着擀长面。
等各人把各人的事都赶着忙罢,年三十也就到了。早饭吃过,茗波妈又喊着一家子围到伙窑的炕上包饺子去了。茗茹说:“今年过年美得很,有饺子,有糖,有花生,还有新衣裳呢!”茗茵说:“看把你美的,要不是二哥,哪有这些东西。”茗菡看一眼茗涛说:“也就是,一看面相就知道二哥是个干大事的。”巧芸说:“哎哟,我来咱们家这么长时间,还没听过茗菡会观相呢,那你看看我是个啥相?”茗波妈笑着说:“你听茗菡满嘴胡说呢,她要是会看相早都给咱们相好了,还用得着过这苦日子。”茗茹明知她妈说的是相命的事,却故意说:“就是的,将来把她相给谁,她自己都不知道呢,还撵着给别人相面。”
巧芸几个一听都望着茗菡哈哈大笑了起来。茗菡满脸通红地笑骂着茗茹:“谁不知道你叫人家相上了,还故意跑来气我们这些没对象的人。”茗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相上就相上了,看你们能干啥,谁眼热了谁让相去。”茗茵说:“咦,相上就相上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茗茹扔下手里的面说:“你们再说我不包了。”巧芸笑着说:“你不给咱们包,给谁家包去?”茗茵说:“茗茹的心思谁不知道,横竖给咱们干是白干,还不如早早儿去给人家干,那才叫踏实呢。”
茗茹哪里肯饶,她盯着茗茵说:“你还说人呢,那天咱们耍的时候你和马汉云家的富春都偷着说话了,还以为谁不知道。”茗茵急了,她把手里的饺子皮捏成一团说:“你少说我,谁不知道你和国珍好,还硬要人往多里说。”茗茹说:“就说的,有些人和富春偷着说了话,生怕别人不知道,硬逼着叫我往出说呢。”
巧芸和茗菡一听,又都帮着茗茹说起茗茵来。茗茵红着脸说:“你们有这样的能耐,还不如给我三哥看一下他和红梅的事呢,那才是真的。”茗源说:“乱说啥呢,就张正福女人的那种德行,她家的女儿我才不稀罕呢。”茗菡说:“就是,妈若有那么一个亲家,成天光顾着钻是非窝子去了。”茗波妈假装生气地说:“都赶紧好好儿包,三说两说就都乱说开了。”茗茵和茗茹都红着脸,巧芸和茗菡两个哈哈地笑弯了腰。
伊人拾零笑曰:大年三十喜逢雪,除夕之夜庆团圆。展望未来绘蓝图,天地欢笑人同悦。
茗波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说笑,也就跑过来凑了会子热闹。今年过年是这一两年来他家人聚得最全的一次,所以他高兴。在他的心里,生活就是这么美好,而这些美好却不是他带来的。他羞愧,暗恨着自己,也恨着巧芸。若不是为了这个臭婆娘,他家的日子早就好起来了。现在可好,有茗涛的帮助,日子总算有了盼头。但这毕竟是茗涛挣来的。他想着,自己虽然还没有能力,但世上的路千万条,总有一天,他会走上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
这就是生活,如小溪般在悄无声息中慢慢地流徜着,却又如大浪淘沙般在滚滚涌动中磨砺着每一个人。而在茗波想来,自己宁愿做一粒石子,也不会做随水而逝的泥沙,让滚滚大浪冲去。他有这样的信心,即便是付出许多代价,他也会进行一番拼搏,尽管现在还处在洪流之中。
然而,路要一步步往下走,越是坎坷的路,越需要人慢慢地去走!可是对于茗波来说,有没有可走的路呢?他纵有雄心壮志,但作为一个庄稼人,要想干出一番事业,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因此茗波心里又一阵的茫然。在他的眼前,一个莫大的箩筐里堆满了饺子,那些饺子,却如一个个随水而动的小石子。
茗波失神地望着箩筐里的饺子,正不知千头万绪该从何处理起,却听院里有人声,他忙转脸一看,却让他大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