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辉没有给黄土高原上的这条小路增添多少色彩。秋风卷着阵阵的热浪,有几只晚归的麻雀,在小路的两旁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它们叫喊着,争执着。
茗波也不管它们,只把双手揣在裤兜里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茗波大和妈早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见茗波从伙窑门口窜了进来,便不约而同地跳下炕头。茗波妈迫不及待地说:“哎呀,你真的给咱们买手表去了,快拿来看看,你一整天给咱们买了个啥手表。”
茗波小心地取出还揣在怀里的那只紧捏着的手。这时,一家人全都围了过来。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在茗波慢慢伸开的手心里,陈设着一块明晃晃、亮晶晶、湿漉漉的手表。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还是茗波妈手快,她一把把手表从茗波的手心里抓过去说:“嘿,这东西这么好看。啧啧,美得很!”
倪庆山也着急地伸手从老婆手里抢过手表说:“哎呀,你就一个人霸占着,不叫再的人看了。”说着,他一只手举起手表,在昏暗的灯光下忽远忽近地晃悠着,还时不时地搭在耳边听听。好一会儿,他才又说:“嗯,这表样子好看,声音也好听。啧啧,这东西,我还是那年,唔,就是前年翠叶订婚时见过,那会子人多,我还没有细心看呢。”
茗源几个也都抢着要看,倪庆山想给不想给地把手表拿上闪了几下。茗波妈见几个孩子眼巴巴地张望着怪心疼的,便劝丈夫说:“你就叫娃们都看个稀罕嘛,又看不坏的。”
倪庆山的手又闪了几下,才把手表颤颤抖抖地递到了几乎用整个身子来接的茗茵的手中,嘴里不住地喊着:“千万要小心。哎呀,轻轻拿上,劲不要太大了。”
茗源和茗茹也围过来争着看,茗茹情不自禁地伸过小手,在她姐姐手心里放着的手表上轻抚一下说:“这么好的东西,大哥,怕要值好多钱呢?”
“噢,我还真忘了问呢,这表多少钱?”倪庆山看着一家人的高兴样,有些得意地走到炕沿边,刚想坐下,却被小女儿一提醒,就又走过来问茗波。正在看几个弟弟妹妹们抢着看手表的茗波转过身说:“还没给钱呢。”
“没给钱?”倪庆山和茗波妈都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声。茗波似有些得意地说:“嗯,是赊的。”倪庆山又急切地追问着:“赊的?向谁赊的?”茗波把钱从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大说:“魏新明。他说这表六十五,是最便宜的了,因咱们钱紧,他说可以先赊给咱们。我也想着咱们正好急着用钱,就赊来了。大,这是钱,我过去给茗菡给了两块。”
一丝淡淡的难言之痛从倪庆山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心里却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瞪了茗波一眼,才接过钱数了数说:“连这么点事也办不好,尽让人熬心。”
茗波想着能赊来也算魏新明看足了庄邻的面子,帮他们解决了些实际的困难,但听他大这么一说,心里多少也有些气。可气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想着自己有点窝囊。茗波静静地看着他大。他大装好钱后说:“梦家你二爸借那些钱时他都推辞着,这么贵的东西,他能随便赊给咱们?这贼骨头,专会投机钻营,糊弄别人,不知道这回罐子里又卖些啥药。”茗波妈说:“我听人说那都是张来福和魏新旺倒的鬼。”倪庆山这才想起那天他和梦二从街上回来时碰见过张来福,不想那家伙那样说话是为了探他的底细。倪庆山心里不觉又憋了一股闷气。
窑里这会一片安静。茗茵一听这么贵的东西,她都不敢拿了。茗波听他大有些怨言,就极力解释着:“魏新明说孔雀牌带夜光的就这个价。”倪庆山卷着烟,心里虽还带着气,但听茗波说这手表带夜光,就又好奇地问:“啥是个夜光?”茗波也过去卷了根烟说:“夜光就是表上自己带光,晚上不用点灯也能看时间。”
“那咋不见光呢?”茗茵说着,把手表举了起来。倪庆山吧嗒着旱烟说:“哼,魏新明一肚子的心眼,连哄带骗的,他的话还是少听些子好。”
茗茹可不管这些,她接二连三地问:“大哥,天都这么黑了,咋还不见光呢?”茗波说:“人家说要到黑处才能看见。”
挤在一旁的茗源一听,一把将茗茵手中的手表夺过来,转身就往耳房里跑。茗茵赶忙追了过去,她急得都要哭了。倪庆山也急了,他扔掉烟头,撒腿就跑,边喊着:“你个贼骨头,慢着!婊子个儿吧,这么贵的东西,小心碰坏了!”
茗源也顾不得他父亲的叫骂,只在耳房的暗角处兴奋地喊着:“真个有光哩!真个有光哩!”
倪庆山本想追过去狠狠地踏儿子两脚,可到跟前时却忍不住也凑过去说:“哎呀,这玩意儿,这么亮,真个在晚上都能看时间呢,拿来我也看看。”于是,捧在茗源手中的手表落在了他大的手里,接着又落在了茗茵和茗茹的手里,随后又落在了茗波妈的手里。她摸着那一点亮光说;“啧啧,现在的人能死了,把亮都能装到表里头。”
当然,他们几个谁也不知道这阵子几点了。茗波能认得,可惜他正在伙窑里吃饭。倪庆山从老婆手里要过表,他忘了气恨魏新明,只急急跑到伙窑去问茗波这时间咋看。
茗波见他大拿着手表来问时间,便指指划划地给他大说着。茗波妈及茗源几个也都跟着跑了过来。倪庆山似懂非懂地拿着手表说:“咱们半夜喂牲口老看星星定时间,今儿晚上有了这表,就不用再看星星了。”茗波妈说:“看把你能着,还不知道能认得认不得呢。”倪庆山看老婆不信,便照着手表说了个时间,茗波妈笑着说:“你还真的能了。”倪庆山有些自豪地说:“那你当我这半天白学了。”
倪庆山说着话,竟有一种把这手表拿到魏新旺、张来福面前炫耀一番的想法。可又一想,这手表是魏新明赊给他们的,倪庆山心里又生出一股莫名的窝囊之气。他虽然知道这东西很好,但此刻他一眼都不想看了。
茗波妈微笑着,她的心里此刻充满着无限的欢乐。这欢乐,正如土坪的山一样挺拔,如土坪的川一样沉稳平静。所以她笑了,她眼里,收进去的是抢着看手表的一群孩子。
倪茗源最是性急,第二天刚到学校,他就给熊富生、马富民、纪学威夸开了,说他大哥买了块手表,还带着夜光。几个人一听觉得新奇,就都围在一块争论着夜光手表晚上如何看时间。
魏季勇见倪茗源几个又聚到一块说悄悄话,心里就老大的不愉快。他想过去,却又想着他们虽是同庄但关系并不怎么样,又因那次那几个偷了他家的向日葵,他们几家子大闹了一场,如今更疏远了,所以他只好远远地听着。但教室里人多,吵得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清。魏季勇的耳朵够着往前伸了伸,刚好,熊富生脸转过来瞥了他一眼。魏季勇心里越加发毛了,他想着熊富生几个肯定又搞什么鬼名堂。
中午放学,倪茗源和熊富生、马富民几个仍然在一块嘀咕着。魏季勇故意放慢脚步,想听他们说些什么。熊富贵知道魏季勇的心思,便故意提高嗓门说:“那次咱们没干美,今儿晚上再干场大的。”马富民知道熊富生是有意气魏季勇的,便也放大声音说:“就是的,今儿没有向日葵了,咱们直接扛粮食去。”倪茗源说:“这几年都穷着呢,不知道还有没有粮食?”熊富生说:“别小瞧了,人家富着呢,多没有,一半袋子总有呢吧!”马富民说:“也难说,说不上就缸里那一点。”
魏季勇在旁边越听越气。走着走着,他忍不住回过头问:“你们说啥呢?”马富民说:“不走你的路,问着干啥呢?不管说啥,也不能叫你听去半句。”魏季勇说:“你们又想日啥鬼,我偏听。”倪茗源说:“想听听去,我们几个说,我们家的玉米叫贼偷了。”魏季勇说:“偷光活该。”纪学威说:“听你这么说,好像是你偷的。”
魏季勇一听便火了,他转过身说:“你嘴咧得像个鞋口子一样,咋血口喷人呢。你今儿说清楚,倪茗源家的粮食是谁偷的?”马富民说:“你不要看倪茗源老实,不说话,其实他啥都知道呢,你还假装正经。张正福女人那天说就是你们偷的,不信你问去。”
魏季勇气得吐两口唾沫说:“呸!腥气死了,我们稀罕那些粮食呢!不像有些谗死的,穷急了,连个向日葵都没见过。”熊富贵说:“就没见过,看你干啥呢?说实话,偷向日葵是给你们的警告,能了叫你大再打老子来。”魏季勇说:“你个狗家伙不要烧,打算个啥,老子还放你的血呢。”熊富生说:“那你来放着让咱们都瞧瞧,你能把老子的血放了算你本事大。”
倪茗源看两个人往一块挤着要打架,就忙劝着说:“算了算了,快些回,路上这么多人看着呢。”魏季勇掉过头说:“倪茗源,你个狗东西,那天我大没打你就算把你轻饶了。你把人害够了,现在倒装起了好人。”倪茗源一听气呼呼地说:“你这人咋这么个,真是狗缠买蒜呢,挨打连个好日子都不看。”熊富贵说:“和这杂毛子说啥呢,不如打一顿算了。”马富民喊声“打这狗东西”,四个人一起冲过去,不容分说,把魏季勇按倒在地狠揍一顿就跑了。
回到家里,茗源刚端起饭碗,就听外面吵吵嚷嚷的。茗茵从伙窑探出头一看是魏新旺,因她知道路上发生的事,忙说:“三哥,快跑,季梅大来了。”茗源端着碗的手都抖了起来。刚犁罢地回来上到炕上的倪庆山以为魏新旺还为上次的那事,就气哼哼地说:“蹲着,跑个啥,我看他想干啥!”
说着话,魏新旺已经进来了。他见茗源,也顾不得和倪庆山搭话就骂道:“你些碎婊子一天胡说啥着呢?谁偷你们玉米了?我叫你今儿到我们家搜去呢,搜出来便罢,搜不出来我要你个碎婊子的命呢!”
倪庆山一听愣住了,茗波妈直管里问:“咋了吗?”这时魏新旺女人牛嚎般地进来咕哝着:“我亏人了,我是个贼。婊子养的,我不剁碎这些婊子儿心不甘。”
茗波妈看魏新旺女人嘴里咕哝的不是人话,便耐住性子问:“他婶子,又咋了?”魏新旺女人一把把茗波妈搡过说:“我今儿要叫他个婊子儿给我说个过来过去呢,谁偷你们玉米了?你今儿给我说清楚。”魏新旺也跟着骂道:“你个有人养无人教的东西,我们偷了你们的玉米,你见了吗?”
倪庆山虽然怀疑着魏新旺,但没有明显的迹象,他也没有提起过,只等着真相大白之后再慢慢地揭他的皮。今听魏新旺这么一说,他惊愕地说:“魏家他大爸,有话好好说,我们谁也没说过玉米是你们偷的,你咋这么说话呢?”魏新旺气呼呼地说:“没说过还怪得很,那娃娃咋说着呢!”倪庆山说:“是哪个娃娃说的,我们咋不知道?”魏新旺女人说:“你们没说茗源咋知道?几个人还把我们季勇堵到路上打了一顿。”茗波妈说:“娃娃家口无遮拦,随便说的玩耍话你也当真?”魏新旺说:“那也叫玩耍话?若我们哪个娃娃说你们是贼,你们面子上好受吗?我今儿就看你们的娃娃有没有人教育,如果没人教育我给你们教育。”
倪庆山自知茗源又惹了事,心里本就不大舒服,今听魏新旺这么一说,立时火冒三丈,他跳下炕,鞋也不穿就扑过去将站在炕沿跟前的茗源一把提起向门口扔去。茗源的头碰得门扇咣的一声,手里端的碗也打碎,饭倒了一地。倪庆山还觉不解气,撵过去又要打,茗茵忙放下碗跑过去抱住她大的腿就嚎。茗波也放下碗跑去把他大往开拉,茗茹吓得爬到炕上直哆嗦。
茗波妈看茗波把倪庆山拉开,就忙跑去往起拉茗源。茗源的腿抖得竟站不成了。茗波妈只好连搀带抱地把茗源扶到炕沿上坐下。茗源脸色蜡黄,眼睛都直了。茗波妈紧张地喊着:“源儿,源儿。”茗源不答应。茗波妈又喊了几声,茗源还是没答应。魏新旺的女人一看也紧张了,她止住哭声忙爬过去喊:“茗源,茗源。”茗源仍然没吭声。茗波妈急了,她一把抱过茗源,照住人中就掐。好半天,茗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茗波妈听茗源哭出声来,这才松了口气。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说:“老东西真往死里打呢。”倪庆山知道自己失手了,但还是气恼地吼骂着:“他些碎婊子,我叫他一天不好好念书,到处戳事弄非地给老子惹祸来,我今儿就谋着往死打他个婊子儿呢!”魏新旺也说:“不学好打一顿对着呢,我和你大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还叫你些碎杂毛子整住了!”
魏新旺女人看茗源被倪庆山打成了这样,也急得憋了一头冷汗。她边擦着,偷偷给魏新旺使了个眼色。魏新旺知道老婆的心思,便又骂了两句,就嘟囔着出去了。
伊人拾零笑曰:多事不如少事,少事不如无事。人道谁无烦恼,风来浪也白头。
倪庆山看魏新旺两口子走了,就哭丧着脸靠门框蹲下。看着满地的狼籍,他想着自己穷了半辈子也没怕过没愁过,如今娃娃大了,要媳妇的要媳妇,瞎闯祸的瞎闯祸,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他恼羞成怒,又狠命地将门砸了两拳,两行热辣辣的泪水自那张历经沧桑的老脸上泉涌而下。
倪庆山抹了把泪,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额头上,一道道深陷的皱纹,正雕刻着他满腹的忧恨。倪庆山沉浸在羞恼之中,想着以前他因老婆成分高而挨过批斗,因劳动工具出了问题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过。而那时,他总是理直气壮的,心里从没像今天这样窝囊过。
但就在今天,经魏新旺这么一折腾,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想魏新旺因有魏新明的支撑帮扶,他吃喝不愁,日子到了前头,腰板也渐渐地硬了起来。而他的家里,又有什么呢?就连娃娃们也都是那样的不争气。他服了软,他为什么要服这软呢?
冥冥中,倪庆山有了一种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他感觉到了人生的沧桑,世事的磨难。那是一种屈辱的折磨,灵与肉的幻灭,虚与实的悲哀。而眼前的这路,究竟如何来走,他以前清楚,现在却越来越模糊了。在模糊中,他渐渐有了一种想法:“茗涛也许是对的,他应该出去挣钱。”可庄里人总是说三道四的,让他难以抬头。他想腰杆硬起来,可这些娃娃总是不听话,总给他惹事,让他背黑锅。所以他有些气恼地坐在门槛上,不停地搓着脖子上的泥垢。那些泥垢和他一样苦恼地掉落在地上,似在寻找着自己的出路。而倪家的出路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