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波亲自将他的奔驰开进了车库,然后,下车、落锁。
他伫立在车前,一只手抚摸着光滑闪亮的车身,脸上是一片落寞的表情。这台车是他的挚爱,价值百万的奔驰600,性能优越,爆发力强,能在一瞬间将车速提向100公里以上。更主要的,它安全可靠。200公里的时速,只要许波将脚往刹车踏板上一踩,立刻,一声尖叫就如从车上向柏油路上铆了一个大钉,它会稳稳地站住。它的钣金绝对的结实,翻上几个翻滚,钢板都不会变形。它的安全气囊完全可以使你在紧急时刻避免伤情,保护你珍贵的生命。
他爱车,爱女人,爱金钱,这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他全爱。可是,他只好暂别,暂别这日进斗金的新时代,暂别可以让他销魂的女人。无奈啊,人生有很多无奈,其中之一就是身为黑道老大的许波也得亡命天涯。
如果说兔子的耳朵灵,许老大的耳朵比兔子还要灵。章敖被公安的抓回,他立刻就知道了。他开始还能沉得住气,他认为,章敖肯定会顶住,他的“瓢紧”,就是口紧。
但是,许进的一番话让他放弃了这个幻想。
毕竟是亲哥哥,虽然年轻时两个人道不同,路不同。许进是个旅行社的专职导游,许波只是个小混子,二人来往不多。可是,到了中年,许波得意,许进失意,二人却走得更近乎起来。尤其是,许进来到了新时代,替许波张罗他后勤方面的一些事。兄弟俩算得上是分久必合,关系更上一层楼。
看着许进两鬓的白发,许波总是有一种苍凉感。哥哥老了,没到五十就过于衰老。他知道,当年那个十万元的债务让他付出了很多。一种莫名的歉疚在他每一次面对许进的时候,都会在他的心头徘徊。他觉得他对不起哥哥,他应该制止他?应该告诉他真相?可是,那个时段二人还很少来往。等许波知道哥哥进了公安局,一切都成定局。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心情,许波请许进来到新时代。而且,在日常的管理中,很多事许波都会交给许进去办。许进办得好就好,办得不好就不好,许波从不过问。他也从来不责难许进,事事顺着哥哥。这使许进在新时代待得很惬意,兄弟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看到许波犹豫,也许是猜到的,许进找到许波说:“兄弟,我怎么感觉你心神不定呢?”
许波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扔给许进一棵烟,也没承认也没否认地问道:“哥哥有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我是觉得你有心事,我在问你。”许进点上烟。
“哥哥会算?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什么心事?”许波反客为主。
许进一笑,他指许波的眼睛说道:“波子,你看看你的眼睛,眼皮在一门地跳。你再看看你的烟,抽了多少了?”
许波捂了一下眼睛,承认道:“是啊,这眼皮一跳,我就知道是他妈的祸事到。可准了,从来没骗过我。这不,我一打听,果然是出事了,章敖叫雷子给抓回来了。我在这儿考虑是捞他呢,还是躲一躲。”
“还捞什么?向北的事都搞砸了。这是咱们的时气点不对,办什么、什么不顺。那个李方舟,早一天晚一天都是麻烦。他肯定会在公安的面前供出你,章敖也是一样。你千万别指望他们瓢紧,这些人在你的面前都是信誓旦旦,到了公安局都得拉稀。”
许波被许进这一番话惊住了,他盯着许进一句话也不说。
“兄弟,常言道,旁观者清,当事者昏。不是当哥哥的多么高明,你想一想,如果这些人的瓢都是那么紧,公安还不得黄啊?法院还能判得了谁?别犹豫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你看李原海,杀了刑警队长,一跑不也了事了吗?什么事都是风,过了风,事情就好办得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许进娓娓道来,许波听着是越听越有道理。
“别说了大哥,这里我就交给你。我找个地方待一段,风声过了我再回来。”
许进摇了一下手说:“波子,我知道你的路子野,外面的哥们多。你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你也别和我说。我也害怕公安的一找我,我也拉稀。你不告诉我,我就是趴在地下也没什么事。”
然后,许进又说了一句话:“波子,不管你到哪儿,记住,万一到了山西的恶水,想办法找一下李原海。据说他是在恶水县的青沟煤矿,而且是个工头。冤有头、债有主,这么些年了,他李原海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许波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为什么?许进无意间说到了他的心里,世上的事也就是这么巧,许波心中的目标就是山西。他不会像章敖那么蠢,要跑就跑得远一点,让神仙也找不着。
有了这个打算,许波就开始加紧筹备。
当他将奔驰车放进车库时,他的所有筹备已经结束。当天晚上他搭了一辆出租车驶出了连大市,可他刚刚驶出市区就换车驶回连大。哪儿也没去,他直接奔向港口。
午夜时分,他登上一艘海轮。月明星稀,他的身影伫立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连大市万家灯火,心情和这大海的水一样苍凉。
他心里明白,虽然一切风平浪静。但如果有一天,一旦公安踏入新时代,那就说明章敖出卖了他。一个伪证罪,再加上一个伤害罪,许波再回连大可就得猴年马月了。何况,拔出萝卜带出泥,谁知道还会有什么罪在等着他呢?这个答案只有许波自己知道,也正因为他知道这个答案,他才走上了逃亡之路。
灯火渐渐远去,夜色和大海从四面八方包裹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虽然船上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可是,他仍然是感到孤独。
别看许波身上刺着一头豹子,本人也像豹子一样矫健、凶猛。别看他满腹机谋,面对风险他可运筹帷幄。可是,他一样害怕失去自由。他蹲过监狱,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谁说那是人生的大学?谁说不进监狱不成男子汉?放屁!许波绝对不想去上什么大学,也不想因此而成什么男子汉。他认为,在社会上“混”,要大旗不倒,要有充足的金钱,举手投足,都会在这个社会上引来注意,引来反应。不管是敬仰还是畏惧,反正应该是人们目光的中心,而不是人们眼中的囚徒。
他耸了耸肩,肩上有一个双肩包,里面有他的另一个心爱之物。如果说奔驰车是他的挚爱,那么,这包里的一支“沙漠之鹰”是许波挚爱中的挚爱。这是以色列军事工业的精品,它威力强大,准确力极高,是许波花了重金走私而来。
是的,他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进监狱。男人!到了哪儿,哪儿就有酒有肉有朋友。四海之内,到处都有兄弟,到处都能安身立命。
果然,辗转一周之后,他来到一个山高水远之处。
那山威严嵯峨,可是没有树,也没有草。一句话,荒山秃岭,黄土高坡。水带着黑色的泥浆,滚着黑色的浪花,滔滔而去。当地人说,别看这河里的水很深,可是没有鱼。
那里也有一个名字:恶水县。
地如其名!可是,许波在这儿却受到了隆重的接待。当地最有名的聚仙楼,被卞成龙包了一层。
卞成龙刑满释放,他没有选择连大,而是看中了这穷山恶水。这不是他慧眼独到,而是这穷山恶水的下面埋着乌黑的金子。就如沙海起伏,酷热难当的中东,没有淡水却有石油。这地下冒出的财富,造就了当今世界最富有的豪门。
卞成龙头形如斗,肩宽手巨,端起一个偌大的酒杯像捏住一个小小的酒盅。他声音洪亮,字字如子弹一样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胸膛:“今天我在这里为我的兄弟接风洗尘,他是我可以换命的兄弟。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咱们这青沟煤矿我在我说了算,我不在,我兄弟说了算。社会的哥们和朋友,给我兄弟的面子就是给我龙哥的面子。在这里我先谢大家了,请大家和我共同举杯,为我兄弟接风。”
没人敢不响应,一层楼五桌酒,近五十名宾客,大家一声喊,一口干了这杯酒。
这卞成龙说了一大堆,就是没说他这个兄弟姓啥名谁。当然,这是卞成龙的精明所在。自从许波给他电话,他就知道,好好的新时代娱乐公司不干,跑到这恶水县找到他卞成龙,肯定是许波遇到了麻烦。卞成龙知道,他们这些道上混的,三更穷、五更富。一朝有事,立即跑路,这都是家常便饭。因此,他连问都不问。一句话,朋友来了有好酒,吃好、喝好再说。但是,他敏感地隐去了许波的名字。
他明白,许波明白,到场的宾客也明白。于是,来敬酒的绝对都异口同声称许波为二哥!因为卞成龙在,他是兄弟,那自然就是二哥。
二哥也不含糊,来者不拒,端起来就喝。
最后,许波双手一抱拳向着大厅里所有的宾客说道:“各位老大,初次相识。有句话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来到恶水,我一靠大哥,二靠各位。来日方长,有什么手高眼低,全靠各位关照。我这里敬大家一杯酒,改日我请大家。”
许波声音同样洪亮,而且带着强烈的磁性。大家听得高兴,一起举杯,发声喊又干了手中的酒。
放眼大厅,衣衫零乱,许波心中暗道:没有一个像样的,估计全是江湖上的大哥和小弟。果然,卞成龙私下附耳说道:“兄弟,这里的都是开煤窑的,搞物流运煤的。总之都是咱们的关系户。再有的就是咱们矿上,我的手下,也算得上是得力的吧。你不用和他们客气,没有一个人敢不敬重你大哥。等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你摆一个场子,什么派出所的,煤管站的,接触一下。”
“明白,来到这儿,我一切听大哥的。唯大哥马首是瞻,鞍前马后全是小弟的。”许波拍着胸脯。
那天的酒很有劲,听卞成龙说是当地的小烧。当地人叫“散炮”,是用纯正的高粱烧的,入口辛辣,入胃好像起火一般。许波估计他喝了能有一斤多,凭空地看人都是双影,什么东西都涂上了一层蓝色。
酒酣耳热,他和卞成龙抱腰贴耳小声说道:“大哥,想死小弟了。真没想到,你在这儿弄了这么大的一个局面。小弟没有多,给你带来十万元,大哥随便支配。”
卞成龙哈哈大笑道:“兄弟,大哥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你要是愿意入股你就投,我的煤矿有你的股份。你要是不想投,有大哥的就有兄弟的,你也不要慌。”
两个人正聊之间,旁边桌上过来一人。那人肩膀很宽,脸膛黝黑,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白毛巾。他喝得晃晃悠悠,端着一杯酒。虽然岁数不小,但他张口也随了众人叫道:“二哥,听口音你是辽南的?我也是辽南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和你喝了这杯。”
许波抬头发现来者足有五十左右,但他的身材很大,一看就是一个出力的人。他举杯之前先是瞥了卞成龙一眼,卞成龙说:“自己人,矿上领工的,叫李原海。都是我们连大市的,我来后,看他还在下井,是我叫他当了领工。既然他来了,你就和他喝一杯。”
“哟!”卞成龙一句话,许波上了心。两人碰了一杯,许波在心中想起了许进的叮嘱。
2
“嘭”的一声,高明推门而入。
“狄队,我说的什么!早一点把许波拘起来就完了。怎么样?又跑路了。”
狄凯脸上还是他习惯的平和的笑容,高明的话使他明白许波跑了。而且,高明这话明显地有责备他的意思。
从和田村抓到章敖时起,高明就建议拘留许波,狄凯始终没有答应。他有他的考虑,不管是李方舟还是章敖,口供还不完整,拘留许波的证据还不充足。他从不幻想许波这样的会配合公安的工作,一旦检察院不批捕,公安的工作就会很被动。
同时,在狄凯的心中有他的打算。
12年前,狄凯和傅志曾经将鬼楼案件的怀疑目标指向许波。可这一切都因为那一件事的出现戛然而止,并且,导致了鲁大治的意外身亡。
狄凯不知是先入为主,还是第六感官,他对这个许波始终是耿耿于怀。当然,他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许波。可是,他身为青云区刑警大队长,经常会听到许波的传闻。就如两军对垒,雷达自然会传递对方的信息,狄凯的耳中,经常会有人将许波的消息透给他。因此,不管是风云变幻,日月更替,他都感觉许波会和他对面相逢。可这“逢”会如何“逢”?狄凯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因为谁也不会知道明天的事。但他知道自己是刑警队长,知道自己是依法办事的公安警察,他不能胡来。而且,也不允许他胡来。
办案必须办成铁案,这是刑警威信所在,也是法律的要求。因此,他当时拒绝了高明的请求。可是,现在看来高明是对了。
“是吗?”狄凯永远这样,虚怀若谷,从来不计较谁对他的态度如何。
高明发现狄凯并没有计较他的责备,这让他的心里升起一丝愧疚。毕竟狄凯是刑警大队长,他的顶头上司。不管是案件侦查,还是其他的什么事,谁能没有错呢?他高明自己不也经常出错吗?狄凯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仅仅是善意的提醒。
“可不是,我们拿到章敖的供词之后就去传讯许波。到了那儿有个叫许进的接待的我们,他说他是许波的哥,许波出门了临走说是上海南。什么地址也说不清楚,看样子就是撒谎。”
“许进?”狄凯问道。
“对,叫许进。态度不错,老奸巨猾,就是不说实话。”高明气哼哼的。
狄凯还记得12年前卖翡翠的就是许进,难道就是这个人?他是许波的哥?这不禁使他想起了停在别墅区外的出租车,想起了当时怀疑的许波。可是,这一切必须在抓获李原海之后才能真相大白。
狄凯又想起了“顺风溜”,也许还得找他?
两个人正在商议怎么办,电话铃声响了。狄凯注意到是内线电话,他接起后传来的是傅志的声音:“狄凯,你在干什么呢?”
“和高明商议案子。”
“好,我就找你们俩,你们两个都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傅志下令。
“走,傅局有请。”狄凯抓起外衣对高明说。
两个人出了刑警大队的小楼,来到了前楼,傅志在等候。
“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许波的事,你们是个什么意见?”傅志开门见山。
“听局长的!”高明胸一挺。
傅志说道:“别,这样的事你们刑警大队亲历一线,熟悉情况。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因此你们最有发言权。你们发表完意见,咱们再讨论。”
狄凯伸手在傅志的办公桌上抓起一盒烟,自己点着之后,摇晃了一下说道:“事还在这个许进身上,许波不管到哪儿,他不能不和他说。”
“那怎么办?他是一个证人,我们也不能采取什么手段。”高明听狄凯如此说,他有些沉不住气。毕竟是他去找的许波,他的话有点反驳的味道。
狄凯还是很平和地说道:“不,我的意思并不是逼这个许进说出许波的去向。我的意思是不是找个什么人,或者采取个什么手段迂回一下。这个许波我们是必找的,不仅是因为今天的案子,我的心中还是放不下12年前鬼楼的案件。”
“噢!一件事把12年前的事扯起来了?好,你说说为什么?”傅志仿佛很感兴趣,他也抓起那盒烟,并且递给高明一颗。
“12年前,许波的出租车就停在别墅区的外面,也就是说,他有作案的时间。那个时候,他出狱不久,经济上特别需要一笔钱来改变他的处境。也就是说,他占有作案动机。可是,后来出现了李原海,我们的侦察方向锁定了。但这12年里,许波就从那个时候发财起家,直到今天的新时代。当然,我的意思绝对不是说当初我们怀疑李原海有什么错误。我的意思是他的出租车尾号与李原海出租车的尾号相似,也只有查清了许波也更坚定了我们设李原海为第一嫌疑人的想法。另外,咱们青云区这些年来有很多未破的刑事案件,我觉得,抓获许波能破获一大批。”
听狄凯说了这么多,傅志的脸上渐渐严肃起来。其实,狄凯所担心和顾虑的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和鲁军在医院里的谈话让傅志有了很多感受,虽然,鲁军向他默认了他对许波的判断。但经验老到的傅志还是感觉鲁军有什么话没说,年轻人应该深沉,可他似乎过于深沉。回到家里他向柳兰聊起自己的这些感受,没想到受到了柳兰的一顿抢白:“你都说的什么?人家鲁军是为了咱家姑娘受的伤。什么深沉不深沉的?你们当公安的我看是都有病,见到什么都怀疑。深沉有什么不好?有事不说有什么不好?我觉得那叫老练,那叫成熟。真没见你这样的,胡思乱想。”
这一顿抢白还真起了作用,傅志再也没去问鲁军。但他心中这块病却去不了,尤其是女儿和他说的鲁军知道李原海在哪儿。他准备有空时和刑警大队研究一下,毕竟李原海是全国通缉的要犯,一日抓不到,也是青云区公安的一块心病。
听狄凯说了半天,傅志也开口说:“那你就说说采取什么手段吧?不管怎么样,抓获许波还是很重要的,我同意你的观点。”
狄凯想了一下说:“还是得从许进身上打开突破口,毕竟他们是亲兄弟,而且许进现在替他看守新时代。无论从哪儿说,他都应该知道许波的去向。”说到这儿,他用眼睛扫了一下高明。高明可能是觉得12年前的案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眼睛在打量着傅志墙上的一副字: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好吧,你就用你最方便的手段,尽快摸清许波去向的情报。另外,我也得到一个情况,据说李原海现在山西恶水县。我们再细细地探访一下,摸到具体地点,我和你们亲自去一次。”傅志说道。
狄凯惊讶地看了傅志一眼,原来傅志也知道李原海在山西恶水?看来,“顺风溜”所言不虚。
傅志接着又说:“这虽然仅是个消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我们老队长死在他的手下,于公、于私,这个嫌犯我们是必须抓获的。这样吧,既然章敖已经抓获。鲁军被伤害案就算是破了,在查访许波去向的时候,重点还是找一找李原海的线索。”
傅志为下一步的工作定调,狄凯和高明齐声回答:“是,局长!”
看狄、高两位队长走出办公室,傅志心中一点儿也不轻松。经此一劫,他心中对鲁军已经失去了起码的信任,这可是他未来的姑爷啊!晓梅是他的掌上明珠,而将晓梅托付给一个他不信任的人,傅志想起来心中就滚过一丝战栗。可是,他现在还不能说,不管是晓梅和柳兰都会说他是神经病。鲁军的人气,经此一劫,在晓梅和柳兰那儿是绝对高涨。傅志现在要是想说鲁军不好,那纯粹是自找难看。
然而,从感情上说傅志也绝对不想出什么意外。老队长鲁大治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鲁军对晓梅又有救命之德,傅志岂能不知?可是他心中的那块阴影却是那么难以抹掉,他对自己如何解释,如何从好的方面去理解都不行。如果,鲁军是因为自己的怀疑,自己的感觉而出现问题。那么,对晓梅,对自己该是多么严酷的事情?
他双手抱头,嘴角叼着香烟狠狠地一口抽去。火光一闪,长长的一口气,大半截香烟似乎被他吞到肚子里。又是好久,就如一个人扎到水里好半天才冒出来喘口气一样,那股蓝色的烟雾才从鼻子里喷出。立刻,他的脑袋被烟雾所包裹。
外观者清,当事者昏,傅志一阵胡思乱想。在他理不出头绪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接过后,电话里是柳兰的声音:“老傅啊!今天我做几个菜给咱姑爷压压惊。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你晚上也得给我回来。”
柳兰竟然给他下了死命令,傅志只好诺诺连声。老伴、老伴,傅志可没有勇气弄得家庭不和,他只有一条选择,顺从!
放下电话,他的思路倒是有些清晰了。当务之急,还是寻找线索抓获李原海和许波。一切只能在抓获他们之后才能有结论,自己的感觉只能是感觉。就是形成卷宗,检察院还会经常地说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呢!自己的那点怀疑不过就是怀疑而已,别看自己坐在公安局长的位置上,其实就大脑的思维来讲不也是普通人一个吗?有点经验,也许更容易犯经验主义的错误。想到这儿,傅志竟然一身轻松了,可能自己就是杞人忧天。
那么,这个鲁军既然知道李原海在山西为什么不说呢?想到这儿,刚刚轻松的傅志突然又紧张起来。原来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事,思维也会像过山车一样,瞬间起伏。
终于,时针指向17点,整座大楼渐渐地肃静下来。傅志的大脑开始重归平静,他又想起李原海,想起许波。12年的岁月,怎么抹不平这过去的伤痕呢?刚刚想到这儿,有人敲门。他的办公室分内、外两间,外间格外宽大,有时会做个小型会议室。于是,他放开声音喊道:“请进!”
没想到,门开后,进来的是一个黄色的长毛犬。傅志一惊,后面出现了一个盲童,一个中年妇女。傅志认识她们,她们就是鬼楼案件的受害者。她们经常上访,要求公安抓获凶手,为死者的安息,为社会的正义。傅志站起,让她们坐。
她们坐好,还没有开口,傅志桌上的电话响起。里面当然是柳兰的声音:“老傅,你怎么了?人都来了,菜都炒好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放心,放心,我再接待一个上访人。然后,我马上回家!”
3
狄凯打量着眼前的人,一个枯瘦双腮塌陷的人。他眼睛很小,似乎深藏在布满皱纹的肉皮里。耳朵挺大,像人们常说的招风耳。普通的衣着,没有丝毫特点的外形。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他的指甲,很长,而且,布满黑垢。当他用颤抖的手接过一杯水时,狄凯注意到了他的指甲。狄凯心中不免暗暗叹息:这不仅是他不良的生活习惯,也是一个赌徒的工具。
姚老六赌博一生,年届半百,仍然是如此寒酸。可他仍然在赌,大把的钞票扔在赌台上。肉皮缝里的小眼睛漠然无神,不管是输赢,那里面没有一丝激动。金钱的散而复来,他无动于衷。也许,他已经到了一种境界,赌徒的境界。
可是他的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那一手长长的指甲可以在你没注意的时刻,在扑克牌上做出记号。按照行话,那叫作“全”,当然,那记号只有他能看到,能看得懂。
有着一副漠然的眼神和特长指甲的姚老六坐在明光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其原因当然是因“赌”被抓。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这样的被抓他已经不太好记了。因此,他坐在那儿也是一副漠然无畏的表情。习惯了!也许,对于姚老六来讲这是他的另一个境界。习惯于公安人员审讯的境界,你看他缩着头像个乌龟般,可他仍然是尽量潇洒地向狄凯要了一杯水:“狄公安,我渴!”
说起来,今天姚老六“掉脚”被抓,还与狄凯有关。
“顺风溜”绝对是一个“优秀”的情报员,他从来不被别人所注意,但他会巧妙而有效地注意别人。他接受狄凯的安排还不到48小时,电话就打在了狄凯的手机上:“狄哥,我已经弄明白了。”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狄凯晃了一下电话,他认为是掉线了。可是,那边又传来“顺风溜”的声音:“狄哥!”又是半截话,至此打住。
狄凯终于明白,他笑了:“好了,说吧!我会奖励你的。”
像线路被修复,一切立刻畅通。“顺风溜”说道:“嘿,狄哥,咱哥们儿那算什么?只要狄哥在刑警大队,为了狄哥的事,我跑断腿都愿意。”
“得、得,闲话少叙。说,你弄明白什么了?”
“狄哥,我告诉你!”声音立刻低了下来,“上次李原海捎回来的钱是交给姚老六的,姚老六交给他的儿子。”
“谁是姚老六?”
“赌博的,蓝道。你到你们治安一打听全知道,还判过教养呢!”
的确不难,很快狄凯就把姚老六的情况搞到了手。这样的人也算是“名人”,尤其是对于警察而言。姚老六归明光派出所管辖,狄凯亲自来到这里,与所长商议一番,派出所采取了行动。对于姚老六这样的,公安只要紧一紧,对他稍微注意一下,立刻会发现他的行踪。于是,派出所找准了机会,再一次将姚老六抓了一个现行。
狄凯让派出所处理其他的赌鬼,他要与姚老六单独谈谈。
姚老六端着那杯水,皮肉缝里的小眼睛打量着狄凯。派出所的民警他全认识,平常没有事,他最注意的就是派出所的动向。晚间的灯光亮不亮?今天晚上谁值班?派出所的警车开向何处?这都是每天姚老六注意的事项。他能叫出派出所每一位民警的姓啥名何?可是,这位汉子却是少见。虽然没穿警服,姚老六从所长对他的恭敬中判断狄凯是个领导。什么领导呢?大队,大队是什么级别?姚老六的疑惑没有多久,他就从狄凯的话中得到了结论。
“姚老六,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狄凯开口,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刑警,因此,他口称我们。
姚老六双手捧着水杯,木然地摇摇头。
“告诉你,我们是刑警大队的。你明白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姚老六心头有点恐惧,他当然知道刑警是干什么的?这也是他第一次和警察中的刑警打交道,一片茫然中他感到手足无措。他的习惯境界被打破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刑警。他站起来,恭敬地说:“报告政府,我不知道。”
一句话,让狄凯心中更加有数。
“姚老六,你是受政府教育过的。我简单和你说,你的面前摆有两条路。一条,配合我们,我将你交给派出所我就不管了。你要是不配合我们,我将你带走,以窝藏罪刑事拘留,你看你选择哪一条?”
真是“响鼓不用重锤”,姚老六再一次地挺直胸脯说道:“报告政府,我一定配合公安。”
姚老六一改萎靡之风,刹那间瞳仁发亮,声音变响。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知道李原海的儿子还在我们手里,他会说什么,我想你也不是傻子。我现在就问你一件事,李原海在哪儿?”
说完这话,狄凯两眼直逼姚老六。
原来如此!姚老六立刻明白了面前这位大队的意思。
“报告,李原海在山西恶水县挖煤。”
“说说,你知道的具体情况。”狄凯紧追不舍。
“我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来了一个人。找到我后,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钱。来人说,是李原海交给我的,让我交给他们家。”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来人说的,我还招待了他一顿饭。李原海捎的信,告诉让他儿子过去看他。”
这样?看来这个李原海过了这么些年,认为事情已经过去。狄凯心中暗喜,这证明他不会有防备,正是抓捕他的好机会。
狄凯又问了姚老六一些详细情况,姚老六不敢隐瞒,所有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狄凯。最后,狄凯鼓励他一番:“不错,你这个态度不错。我们可以将你交给派出所处理,但是,你要记住,今天和我的谈话绝对保密。否则,后果自负。”
姚老六鞠躬示谢,狄凯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得、得,以后你好好做人。多大岁数了?总在这道上混你什么时候是个头?你看看你这样,这么些年你混好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改邪归正吧!啊,姚老六,这算我给你的忠告。”
姚老六诺诺连声,似乎一副悔改之意。
离开派出所,狄凯开车直接驶向局里。到了局里,他没回刑警大队,而是上了四楼,进了傅志的办公室。
那天,尽管傅志的心情多么沉重,但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必须欢笑。尤其是妻子一番心情,女儿的朋友来到家中。傅志不但想管好公安局,他也想和谐整个家庭。
也许,只有鲁军能够看透傅志的心情。因此,他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喝酒,默默地为柳兰夹菜,给他夹菜。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一对,又都慌乱地躲开。傅志暗骂自己荒唐,从普通刑警一路杀来,经过多少风雨?面对鲁军,好像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青涩警察。
等鲁军和晓梅离开,傅志躺在床上默默地回味,他这才找到原因。他太爱自己的女儿了,而自己的女儿如果丢掉了爱情,那会是多么残酷?而女儿的幸福,她的爱情就在鲁军的身上。这是鲁军的优势,因此,傅志害怕了。他的青涩,源于他的害怕,想到这儿他狠狠地一拍床板。终于引得柳兰发怒:“你干什么?”
今天,他看狄凯走进他的办公室,看狄凯兴冲冲的表情,他明白,消息有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在狄凯面前,他的权威瞬时间就能找到。
“傅局,李原海在山西恶水县青沟煤矿。可能是时间长了,他也大意多了。他打发人往家里捎钱,这人被我找到了。”狄凯一脸的兴奋之色。
“噢,好啊!那一个呢?”令狄凯没有料到的是傅志语气一转,问起了许波。
狄凯一愣说:“没有那一个的消息,那小子很神秘,一点儿痕迹也没留。我这是从一个咱们使用多年的一个特情那儿上来的消息,他只知道李原海,许波的消息他还摸不到。”
“也好,知道一个我们抓一个。你要立即组织人员,要精悍,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傅志终于开始肯定狄凯的成绩,狄凯这才高兴地坐在傅志的对面,抓起他的烟抽了起来。
傅志看了他一眼又说道:“另外,自从你上次说出对许波的怀疑,我也十分同意。你对那个新时代还是不能放松,许波那么大的一个买卖,他是不会不和家里联系的。”
“放心,高明对他那里已经采取了手段。有消息随时会通知我们,我们专抓李原海就是。”狄凯微笑着说。
“狄凯啊,你说出对于许波的怀疑也引发了我的联想。你说,当初闻文君从美国回来清点物品的时候,曾经说过,仅名表他们家就有一盒,温婆的手饰无数,家中的保险柜全部被盗。可12年前我们就缴获了一个翡翠如意,其他的东西我们到现在也没发现。就李原海那个破家,我们去了多少次,什么也藏不住啊!再说了,他们家要是有钱,李方舟也不至于为许波趟这样的混水。”
“傅局,你的意思?”迎着傅志的目光,狄凯问道。
“我琢磨着你说的可能对啊!当初你就怀疑过许波。”傅志看狄凯抽完了一棵烟,他将桌上的烟又向狄凯推了推。
傅志一脸的凝重,狄凯迎着他的目光频频点头。的确,12年前他就将这怀疑的目标报告过傅志,得到过傅志的支持。换句话说,二人在这件案子上也算是心有灵犀。
傅志又说道:“我们也专门调查过他,当时他是个三更穷、五更富的街头小混子。可是,从那儿以后他逐步起来了,还成为了一个什么民营企业家。这钱是那么好赚的?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既然这次他犯在我们的手里,那么借此机会,我们争取将6·16案件一块查个水落石出。这样,也可以解除我们心中的一切疑问,还事情一个公道,也算对得起我们的良心吧!”
一席话,让傅志说得很伤感。
狄凯没有领会傅志的心情,也没有悟出他的意思。他只是觉出傅志和他的亲近,以及二人观点的一致。这让他很高兴,他站起身来表态说:“你说得对,傅局,6·16案件对于许波的怀疑不能解除。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可这许波跑得太快了。我们暂时还无法找到他的线索,只能是先放一放了。”
傅志说道:“不急,我们可以外松内紧,加强对新时代的秘密监控就行了。都12年了,李原海不也出现了吗?这就和抓鱼一样,你动作一大,它就沉到水里,你躲到一边它就游到你的眼前。”
狄凯点头,他说:“傅局说得对,大千世界,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呢!当初,鲁大队也不是无意中碰见了李原海吗?”
“说得对,但我们可不能像鲁大队。当初他是没有准备,连把枪都没带。偶然相逢,鲁队长也算是忠于职守。12年了,他的灵魂也应该得到安息。李原海不落网,天理难容!6·16案件不破,同样是天理难容。”傅志突然有点激动,他一挥手,仿佛是要砍断什么,也像是要砸毁什么。反正,给狄凯的感觉,他的决心很大。
两个人当天议论得非常投机,一时兴起,傅志又一次将狄凯拽到了家中。他从心里升起了一种要和狄凯痛饮一番的愿望,虽然,他的愿望被柳兰压制,但他还是少喝了一点,狄凯还是一瓶。
两个人情投意浓,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狄凯竟然是一语成谶!
4
巷道斜斜的,像从狮子张开的狰狞的大口中吐出两条细细的铁轨。许波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铁轨,他用脚踢了一下,钻心地痛。一辆铁皮小车被一条铁绳缓缓地拽上来,上面装满了乌黑的煤块。
“怎么样?兄弟,下去看看?”卞成龙用胳膊拐了他一下。
许波回头,见到卞成龙手拿了一顶安全帽,笑嘻嘻地看着他。
来到这青沟煤矿好多天了,卞成龙每天都领着他到处去走。私下里他和许波说:“熟悉一下环境,这里别看是荒山秃岭,要是想藏起个把人来容易得很。这山沟里有的是真的、假的、废弃的洞口。随便找一个,无论多少人梳篦子一样在这大山里梳它几遍,我保证他谁也找不到你。”
卞成龙的脸上多了一道疤,那道疤斜斜的从他的左眼下一直到右边的嘴角处。这是许波再一次见到卞成龙后,突然发现的。这似乎破坏了他脸上的“风水”,也似乎重新凝聚了他脸上的“风水”。卞成龙和他说:“我找人看过,那人说这道疤抓起了我的地宫和人宫,注定我中年和晚年要走大运。”
别说,仔细看去,那道伤疤像一条爬在他脸上的百足之虫,改变了他从颧骨到下颏的五官布局。除了使他那张脸更加恐怖狰狞之外,的确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么,这改变从外观上说是不好看了。不过,这风水的学问于好看和不好看没多大关系。像三国的刘备,据说是大耳垂肩。你说像猪一样的两个耳朵垂在肩膀上能好看吗?可他因此而为蜀汉之主。
这卞成龙在这荒山的械斗中被人砍了一刀,可他带着满脸的血光冒着更大的杀气一步也不退。手中抓起两管炸药点着后举过头顶,众人立刻一声喊,疯狂作鸟兽散。他大叫一声,炸药扔到矿井里,轰然一声,硝烟过后矿井坍塌。
从此,卞成龙、“龙哥”成了这百里矿山的一座神。虽然是凶神,可仍然好使。没有人敢惹他,他占领了这座矿井成了煤老板。
因此,卞成龙经常地对着镜子,摸着那条恐怖的伤疤,沾沾自喜。
也是,这地下挖出的黑色石头,竟然是一天三涨。当初60元一吨的,今天已经是380元了,价格几乎是当初的6倍,而地下矿工们的工资还是原地踏步不动,这增加的庞大利润全部进了卞成龙的腰包。当许波在这大山里找到卞成龙的时候,他可不是当初在连大市的穷大哥了,他已经富得流油了。
看到许波他十二分高兴,拽着许波的手说:“波子,不走了。别看这儿荒山秃岭,地下埋的是金子,乌黑的金子。等咱哥们挣足了钱,到加拿大去玩两天。连大市算什么,毛毛雨。”
许波看了看这周围高耸的大山,他在心里摇摇头。他可不想在这儿,怪不得叫恶水县,在他的眼睛里这全是穷山恶水,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他还是说:“大哥,走什么走?来到这儿就是投奔大哥的,从此,我就是大哥的小弟。你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保证不说二话。”
许波清楚的表态,让卞成龙分外高兴。他了解许波,这整个山洞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赶得上许波,全是他妈的木头。就一个李原海,也是木头中的木头。也就是看在连大市老乡的面上,而且,他还有把力气还挺凶悍,卞成龙让他当了一个工头。有了许波,卞成龙感觉他多了一条臂膀。闯江湖、“跑”社会还得过命的哥们,他相信许波是他的哥们。
许波戴上安全帽,两个人上了铁皮车。那车卸完了煤,成了一个空车,二人坐进里头,绞盘机一放,他们就顺着那两条铁轨下了矿井的深处。
卞成龙的矿井是个斜井,可是下到底部,再到掌子面就得步行。掌子面很矮,许波低着头进到里面,看到是几个工人正在抱着一个风钻在打眼。当先一个身高马大和许波差不多,正是李原海。今天是他的班,他不干活,但要指挥和管理这群工人。
看到是卞成龙和许波到了,李原海过来一哈腰,非常恭敬。
许波看到他,召唤道:“你跟我来一下。”
回头他又向卞成龙说,我要和大老李说点事。卞成龙一挥手说:“随便!这些工人你随便调遣,谁要是不听你的我就打折他一条腿。”
在井下转了一圈,许波对这里更是失去了兴趣。什么呀,黑黑的,就一盏电灯。还有的就是工人的牙齿和白色的眼仁,其余的漆黑漆黑的。这样的地方,纵有百万金钱又有何用?真不知道,卞成龙不但是看上了这个地方,而且,他也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次是三个人,专门为他们开了一趟车。坐着那个到处是煤灰的铁皮车,他们三个上了井口,突然的光亮让许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向后一摆手,李原海顺着他的手势像条狗一样跟上了主人。卞成龙理也没理,任由许波安排。
转过矿井上面的一幢房子的后面,许波站住了,他猛地一回头,两只眼睛怒视着李原海。
再看李原海,满头花发,两眼呆滞,破烂的衣衫披满了煤灰。脚上一双胶鞋,露出了灰色的大脚趾。12年前,他跑到这个大山里,无意间下了矿井。虽然矿井里黑暗、潮湿,可他却喜欢上了这里。为什么?漆黑的矿井,漆黑的煤炭,漆黑的同伴。不知为什么?这黑和安全好像是融在一起。比如黑夜中,他就格外地感到安全。因为没人看到他,而伸手不见五指,以及这漆黑的山洞和井里他会更安心。说到井,开始李原海也奇怪,后来他明白了。井,分为斜井和直井。斜着下的叫斜井,直上直下的用一把辘辘摇上摇下的叫直井。而不管是什么井,井的里面全是黑暗,他也很愿意往井里钻。
在这井里他待了12年,开始没有工资,老板只是给他管饭。工资全在老板的账上,七扣八扣的就没了。李原海不敢反抗,他也反抗不了。工头拿个鞭子,老板有条黑贝,大山里他们就是皇帝。偶尔有个人来,老板立刻用车拉到镇上,好酒好肉打着饱嗝再给他腋窝里夹上一条香烟让他走路。
也好,没有外人来,李原海更安心。他有的是蛮力气,吃饱了再干,一点事也没有。在这矿井里他是一等一的劳力,等卞成龙来了,将他提拔为工头,还给了他两千元的工资。也是时间长了,他有些麻木,觉得很多事是时过境迁。他试探着将攒下的一点钱找人捎回家,虽然没有回信,可也没有引出什么麻烦,他的心里更踏实了。
但是,面前的这个人让他不踏实了。看他的脸上疙瘩溜秋,两只眼睛透着刺骨的寒意凝视着他。这是怎么了?不都是连大市人吗?李原海不解地问道:“二哥,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吩咐?”
12年的磨炼,李大傻早已经不是当年,他知道说话了。
“李原海,你知道许进吗?我是许进的弟弟我叫许波。你知道什么意思了吧?你个混蛋,你骗了我哥哥,毁了他一生,你知道吗?”说话间,许波一步步逼来。李原海在他的气势面前步步倒退,并慌慌地连连摇手。
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勇气,他十分害怕地说道:“二哥,那都是过去了,我哪儿知道啊?”
“放屁!你赔我哥的钱,连本带利你给我算清了。”话音没落,“啪”的抬手就是一耳光。许波一出手就收不住,两只手左右开弓,在李原海的脸上制造一声又一声的脆响。
李原海不敢还手,也不用手去挡。他伸着头,任许波的手在上面抽来抽去。好像他的脸部没有神经,手掌打上不会痛。但他脚步后退,尽量躲避许波的暴打。
他的姿势让许波越来越恼怒,他终于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噔在李原海的脑袋上。李原海再也顶不住,庞大的身躯像条装满了粮食的麻袋,“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李原海的肌肉很硬,许波的脚踢在他的身上感觉自己很痛。而李原海不喊也不叫,打在他身上似乎是打在一个沙包上。即使是这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嘴角渗出鲜血,但他仍然是没有求饶。也许,他习惯了,这么些年里他也没少挨打,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声音的异常引来了卞成龙,他双手抱住臂膀好像是观赏节目一般观看了一会。终于在李原海满脸是血的时候上前拽住许波:“唉,兄弟,为了这样的人不必动气。”接着贴在许波的耳朵上说,“轻点,兄弟!我们还得留着他干活呢!”
然后,他向倒在地上的李原海踢了一脚说:“回去洗一洗,放你半天假。”
李原海费力地爬起,他听话地转过身去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走向四面漏风的工棚。大门口有两条凶悍的德国黑贝,它们像哨兵一样来回巡逻,眼睛充满血丝吐着血光。
李原海知道,这里的工人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不但老板的打手们会将你像抓鸡一样抓回,这两条训练有素的德国牧羊犬也会在瞬间启动。它们尖利的牙齿和喉咙里吐出的吼声会让你心胆俱裂,腰腿发软。
走进这里,你要是想出去,那可是难上加难。除了像李原海这样根本就不想出去的。相反,他将这里和这里采取的措施当成了安全岛。可是,毕竟12年了,时间会淹没许多,也会改变许多。岁月的消磨,使他心里对自由和老家的想往倍增。
进了工棚,他拿起一个塑料盆到外面打了一盆水。然后,他拽下一个漆黑的手巾正要扔到水盆里。晃动的水面浮出了一个人的脸,那脸青紫,还有瘀血。李原海对着水中那张脸愣了好久,突然,如暴发的山洪,也像拉响的警报,“呜呜”的哭声悠长而凄凉。
工棚里他痛哭失声,没有工人,工人都在井下。只有他自己,这让他的哭声更长久。终于,那声音由高入低,由长入短。李原海在一顿号哭之后,心胸处却敞亮了许多。他将那手巾扭干在脸上慢慢地擦起来,轻轻地好像第一次珍惜自己的脸。尽管那脸已经是皱纹密布,尽管那脸皮像橘子皮一样凸凹不平。
12年了,只有这次,在许波一顿暴打之后,他才突然感到这里的恐怖。这里哪儿是什么安全岛?这里和地狱差不多,每天都在地下,在地下生存,在地下劳作。一次塌方,就在李原海的面前,两个工友永远地埋在了井下。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感到后悔,他不应该跑,即使犯了杀人罪,听凭法律处置而已。死并不可怕,而这样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有了这个念头,李原海浑身一颤。他呆滞的目光突然间有了光亮,并迅速地转了一个360度。眼睛也如探照灯一样扫了一圈,工棚里静悄悄的。
不一会儿,工棚里跑进一个人。李原海知道那是卞成龙的小跟班,平常给卞成龙打个洗脚水什么的。他跑进工棚里叫道:“李叔,快下井吧,龙哥不高兴了。”
李原海木然地点点头说:“马上!”
小跟班前脚一走,他立刻将自己的脸揉了揉坐着铁皮车进了井下。
当天晚上,恰逢月黑风高,李原海慢慢地爬下通铺,悄悄地摸出工棚。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那馒头已经被他泡过了酒。这馒头被两个黑贝一口吞掉,不久,它们就如醉汉一样躺倒在了大门口。李原海拔开他的大脚板向黑黝黝的大山里跑去,顷刻间,大山就吞没了他的身影。
在恶水多年,李原海就到过镇上,那还是卞成龙接管煤矿之后。而外面的世界,如何去通向外面的世界?李原海还得像一个小偷一样慢慢地在大山中摸来摸去。
这里的山光秃秃的,一览无际。他不敢大意,尽管卞成龙对他的逃跑理都没理。他和许波说:“老家伙了,跑了更好,你也别指他会给你赔什么钱。你在这儿,用不了几年,肯定比你在连大市挣得多。”
没人追他,他却不时地要在哪个山洞里躲一天,天黑时再往外走。背上背着准备好的干粮,渴了喝点山泉水。不知几天后,他终于来到了一条公路边。
笔直坦荡的柏油路,像一条巨蟒伸向无尽的远方。他真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能够伸向连大市?站在路边,看到蓝天上的浮云,李原海12年来第一次感到自由和他无非是咫尺之遥。
一辆白色的吉普车沿着柏油路驶过,李原海也是灵机一动,他向吉普车扬起了手。没想到,吉普车戛然而止,一个人跳下车仔细地打量起他。李原海有点晕,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那人一声高叫:“李原海!”
无巧不成书,狄凯大叫一声,早有跟来的刑警给他戴上了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