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回:“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五万年桥下,阳鸟犹未落也。八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
龚自珍龚自珍(1792—1841)一名巩祚,字人,号定矗,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九年进士,官礼部主事。四十八岁辞官南归,两年后暴卒于丹阳云阳书院。他学识宏富,既是敏锐而深刻的思想家,又是富于激情和想象力的文学家。
龚自珍有一部分散文近于现代所谓“杂文”,其特点是借助艺术形象来表达思想,又带有感情色彩。如《吴之癯》类似人物传记而并非写某个实在的人物,这位“癯”于世多优,好言人过,指京师郎曹为“柔而愎”,尚不如古人的“刚愎”;责“王公大人之清正而俭者”为“神不旺,不如昔之言行多瑕疵者”,锋芒锐利,显示出对“衰世”的特异眼光。他其实是作者自身的影子。又如《病梅馆记》惜物抒志,更为人们所熟悉: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癣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天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数百字的短文,融叙述、议论、抒情于一体,借梅喻人,揭露病态的社会使人才不能得到自然健康的生长,表达了挣脱枷锁、追求自由发展的愿望和救世之心,意味深长。
龚自珍也富于诗人气质。《己亥杂诗》中写道:“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对“童心”的追怀与珍爱,是因为感受到纯真的人性因“周旋”于俗世而被污浊所淹没。而作为一个时代的先觉者,不甘遁世自适的志士,他的精神常是痛苦的。“箫和剑”是他反复使用的意象,代表着他多情易感和豪放任侠的两面。从早年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湘月》词),到晚年的“剑气箫心一例消”(《己亥杂诗》),他在人间走过与世寡合、孤傲悲慨的行程。但不管怎样,他的诗中总是有一种蜱睨俗世的奇气、高扬飞越的人格精神。
抨击时弊之作代表着龚自珍诗歌的一个方面。鸦片的危害,物价的暴涨,统治者对民间的搜括,在其诗中都有所反映,而最为锐利锋芒,则指向士林的卑琐情状,如《咏史》: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候?
在“金粉东南”的上层社会,是一片荀且无聊而又自命风流的景象,诗人不禁追问:像田横五百壮士所表现的英雄主义精神,难道在世间已不可复得了吗?他的内心被深深的绝望所笼罩。以龚自珍的个性,与周围郁闷的环境发生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十月甘夜大风不寐起而抒怀》以“贵人一夕下飞语,绝似风伯骈无垠”开头,描述一种借着权势而无比骈狂的压迫如何向他袭来;他自省冲突的起因,是“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欹斜谑浪震四坐,即此难免群公嗔”。人们由此可以想象孤傲的诗人在陈腐的官场中激起的惊愕与不安,他的不寻常使“群公”愤怒了。
在龚自珍诗中常常会看到浩荡涌发的悲哀:“情多处处有悲欢,何必沧桑始浩叹”(《杂诗》),“百脏发酸泪,夜涌如原泉”(《戒诗五章》),如此等等。但这绝不是弱者的哀号,而是壮士在孤独的抗争中的自伤,在这种自伤中,诗人的精神仍然保持着强大的扩张力。他的诗以奇特瑰丽著称,就是这种精神力量的艺术表现。
黄金华发两飘箫,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梦中作四截句》之二)
“六九”为阴阳卦象,以指造化循环的劫数。在这里,诗人以自由的梦想幻造出气势磅礴的瑰丽意境。此外,如“西池酒罢龙惨语,东海潮来月怒明”(《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诗》),“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秋心三首》),“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三别好诗》),“今日帘旌秋缥渺,长天飞去一征鸿”(《己亥杂诗》)等等,无不具有想象突兀、辞句奇丽、意象飞动的特点。甚至,诗人写落花,会是“如钱唐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西郊落花歌》)。在这一类诗中,可以感受到激烈的情绪律动,和诗人的灵魂在重重压抑中飞腾起舞的姿态。
情诗在龚自珍的集子中也占有一定比例。这固然是其“不检细行”的生活印痕,亦是他在沉闷的人间寻求性情之真、寻求美丽的人生梦想的记录。下面是《已亥杂诗》中的一篇:
能令公愠公复喜,扬州女儿名小云。初弦相见上弦别,不曾题满杏黄裙。
语言很轻快,却是一往情深,写出狂士的洒落之态。而像《能令公少年行》,则以瑰丽悱侧之笔,描绘若仙若幻的异性风采。《己亥杂诗》中一篇言及秦皇汉武,有所谓“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情成了人生的最后寄托。
诗的个性和激情是龚自珍最为重视的,其余均可不论。他的诗形式上包括古体近体长篇短章,《己亥杂诗》用三百十五首七言绝句组成,述其辞官南归时经历和平生感慨万端之意,尤为特别;语言风格则有时平易有时深奥,多议论而热情洋谥。他曾说:“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清深不自持。”(《杂诗》)欲平易而不得,是因为他的独特的感受、深邃的思想、复杂而活跃的情绪,需要有异常的意象和语言结构来表现。他的诗,给人以奇丽非凡、纵横浩博的感觉,非汉魏亦非唐宋之貌,完全是龚自珍独有的风格。
龚自珍也擅于词,于哀婉绩丽中多激荡不平之气。如下面这首《湘月》写作者离开家乡杭州十年中遭受挫折的感怨: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综括龚自珍的各方面的创作,尖锐的思想、自由的精神、狂傲的个性、激荡的热情,构成了其独特的面貌。可以说,它是古典传统向现代演变的代表。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将龚氏比之为法国的卢梭,又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他多少注意到了龚自珍的“现代性”。
《再生缘》与弹词清代民间流行的兼有说唱的曲艺形式,北方有鼓词,南方有弹词。沦其渊源,大致沿唐之“变文”、宋之“陶真”、元明之“词话”一路演变而成,因地域文化的差异,最终分化为南北两支。以现存文本来看,鼓词主要是依托历史讲述战争故事、英雄传说,其中《呼家将》比较著名,弹词则有更多的文学创作成分。
弹词的文字,包括说自和唱词两部分,前者为散体,后者以七言韵文为主。语言上则有“国音”(普通话)和“土音”(方言)之分。方言的弹词以吴语为最多,另外像广东的木鱼书,则杂人广东方言。弹词的篇幅往往很大,如产生于福建的《榴花梦》竟达三百六十卷、约五百万字。内容通行用第三人称叙述。文字大多很浅近。就文学性质而言,弹词实是一种韵文体的长篇小说。
弹词的演出至为简单,二三人、几件乐器即可(甚至可以是单人演出),而一个本子又可以说得很长,这种特点使之适宜成为家庭的日常娱乐,弹词的文本也宜于作为一种消遣性的读物。特别是一些地位较高家庭中的妇女,既无劳作之苦,又极少社交活动,生活至为无聊,听或读弹词于是成为她们生活中的喜好。清代弹词的兴盛与这一背景颇为有关系,许多弹词的写作也有这方面的针对性。许多有才华的女性也因此参与了弹词的创作,既作为自娱娱人。消磨光阴的方式,也抒发了她们的人生感想。一些著名的作品如《再生缘》。《天雨花》、《笔生花》、《榴花梦》等均出于女性作家之手。
《天雨花》三十四是清代弹词的早期之作,成书于顺治八年,作者陶贞怀。写明末忠臣左维明及其女左仪贞的故事。书中弥漫着封建说教的气氛,但在描绘左仪贞等女性形象时,赞美了她们的聪明才智,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女性对父权和夫权的不满。
乾隆时期产生的长篇弹词《再生缘》,因受著名学者陈寅恪的称赏而引起研究者的广泛注意。全书二十卷,前十七卷为陈端生作,后三卷为梁德绳所续,最后由侯芝修改为八卜回本印行,三人均为女性。陈端生(1751—约1796),浙江杭州人,是曾任《续文献通考》纂修官总裁的陈兆仑的孙女。
三、清后期诗文
自鸦片战争爆发至辛亥革命(184—1911)为清后期,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近代”。
清后期或许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诡异纷乱的时代。清王朝连同整个封建政治制度正走向崩溃,外患内乱连年不断,西方文化如潮涌人,中国的前景、中国文化的前景变得极不明确。从林则徐、魏源等先驱者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到以曾国藩、张之洞为首的洋务派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再到以西方式的共和国为目标的“革命”理论日益风行,社会始终处在剧烈动荡中。在这背景下,文学以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朝着新的方向变化。
魏源、姚燮魏源、姚燮是鸦片战争前后较著名的诗人。
魏源(179—1857)字默深,湖南邵阳人,曾官高邮知州,和龚自珍是好友。他是一位有见识的学者和思想家,曾受林则徐嘱托编纂叙述各国历史地理的《海国图志》。
魏源的诗给人强烈的印象是充满忧患意识。政治的衰败、民生之艰困,更有强敌的横暴,使他深感社会危机难以解脱,如《江南吟十章》、《寰海十章》及《后十章》、《秋兴十章》等,都是议论时事、抒写感愤的诗篇。在这种苦闷的时代,个体生存的意义何在也成为内心深处的苦恼。五绝《晓窗》写道:
少闻鸡声眠,老听鸡声起。千古万代人,消磨数声里。
但魏源又是一个性格豪迈的人,他并不总是沉浸在忧愤之中。《金陵怀古》中“只今雨雪千帆北,自古云涛万马东。千载江山风月我,百年身世去来鸿”两联,写得气势雄浑,颇有英雄气概。他喜欢写雄壮奇伟自然景象,《太室行》、《钱塘观潮行》、《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湘江舟行》等均有此种特点,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审美趣味。大致而言,魏源的诗在表现开张的个性方面与龚自珍相近,但他显然缺乏龚自珍在特异的语言构造中所表现出的尖锐的人生感受。
姚燮(1805—1864)字梅伯,号复庄,道光举人。他写有很多关于鸦片战争时事和有关社会情况的诗篇,如《哀江南诗五叠秋兴韵八章》之二:
飓风卷纛七星斜,白发元戎误岁华,隘岸射潮无劲努,高天贯月有枯槎。募军可按冯唐籍,解阵空吹越石笳。最惜吴淞春水弱,晚红漂尽细林花。
此诗写陈化成之战死。这一时期关涉时政的诗篇大多情绪比较夸张,姚燮此诗从年老的陈化成无力支撑颓势落笔,流露了深深的哀痛和同情,比一些情绪激动的诗更为感人。
姚燮的《双鸩篇》是写一桩爱情悲剧的叙事诗。其诗以七言为主,长达三百多句,在古诗中很少见。在如此宏大篇幅中,诗人将男女主人公的相恋之情、痛苦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再以含蓄委婉为目标,这也反映着古诗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