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诗选》称四家诗“为有元一代之极盛”,后世沿袭此评价的颇多。就对诗艺的讲究和写作的精致来说,他们确实是元代最突出的。但这四人作为馆阁文人,所作难免受到正统美学趣味的限制,在个性的表现方面实不及元末诗人。
虞集自成帝大德时入仕,历数朝皆受优宠。他主张诗歌当温厚平和而不失声韵光彩之美,诗作也是循这一条路数。但除了一些歌颂朝廷盛德之作,其诗在雅正的面貌下,仍有重抒情的特点。如《院中独坐》:
何处他年寄此生,山中江上总关情。无端绕屋长松树,尽把风声作雨声。
这是于仕宦中期望退居山水的心清。后二句说风吹过松树的声音犹如雨声,增添了内心的萧瑟之感,故以“无端”二字以表惊悸。但这很可能是象征写法,宦场中无端地将“风”作“雨”,所以令人思退,情系“山中江上”。而致仕以后所作诗,较以前的诗多几分绮丽多几分风情,如一组题题诗中的《海棠》篇:
睡起多情思,依稀见太真。一枝红泪湿,似忆故宫春。
在四家中杨载较多浪漫的诗人气质,范梈为其诗集所作序中说,其诗“做睨横放,尽意所止”。像“放浪天地问,无今亦无昔。古人得意处,相与元不隔”(《遣兴偶作》)之抒怀,“北风海上来,大雪何壮哉,上下九万里,洗净无纤埃”(《雪轩》)之写景,都可以见出他个性中纵恣的因素。而且,杨载作诗不像虞集等人主要由现实的人事而发生感想,他每有凭空想象,如《宗阳宫望月分韵得声字》诗中著名的“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一联,似从天界俯视人间的景象,意境浩渺,《纪梦》也有一种奇幻华丽:
四面青山拥翠微,楼台相向辟天扉。夜阑每作游仙梦,月满琼田万鹤飞。
范梈喜作歌行体,在声调、结构上颇用心,但总显得创造力不够。他的一些绝句颇有情致,如《浔阳》一诗:
露下天高滩月明,行人西指武昌城。扁舟未到心先到,卧听浔阳谯鼓声。
揭傒斯出身贫寒,诗中情感有较接近平民的一面。如《临川女》写一个盲女被母兄遗弃,得到善人的救助,自述“我母本慈爱,我兄亦艰勤。所驱病与贫,遂使移中情”,很深入地揭示了贫困者的无奈。不过其诗最突出的风格,乃是《四库总目提要》所说的“清丽婉转”。如《重饯李九时毅赋得南楼月》:
娟娟临古戍,晃晃辞烟树。寒通云梦深,白映苍梧暮。胡床看逾近,楚酒愁难驻。雁背欲成霜,林梢初泫露。故人明夜泊,相望定何处?且照东湖归,行送归舟去。
杨维桢与元代后期的诗元代后期实为元诗真正的高峰,清顾嗣立《元诗选·凡例》称,“迨至正之末,而奇村益出焉”。其时主要诗人有萨都刺、杨维帧、高启、顾瑛等,他们活动的地域主要在东南一带的城市。
萨都刺(约1300—?)字天锡,号直斋,回族人,出生于武臣之家,曾在南方任各种地方官职,晚年寓居杭州。
萨都刺是虞集的门生,虞集说他的诗“最长于情,流而清婉”(《傅与砺诗集序》)。他的诗集中写女性之美和男女之情的作品为数不少,有的近似竹枝词的风格,而情调颇为热烈,如《游西湖》:“惜春曾向湖船宿,酒渴吴姬夜破橙。蓦听郎君呼小字,转头含笑背银灯。”写出一个活泼的生活场景,有散曲那种轻灵的味道。一些长篇歌行则往往接近宫体诗的气息,如《鹦鹉曲题杨妃绣枕》中有如下的描绘:“美人春睡苦不足,梦随飞燕游昭阳。觉来粉汗湿香脸,一线新红枕痕浅。”这和中期“四家”以典雅为主的风格显然有别。
萨都刺另一类有特色的诗是渗透了历史感的抒怀之作。他性格磊落,自视甚高,诗中语言流畅,情感舒张,显示出豪迈的气概。如《九日》:
北固山前逢九日,小凉天气入青袍。湘江水落玄霜下,吴地秋深白雁高。落帽看花怜我辈,呼鹰戏马忆儿曹。孙刘事业今何在,斗酒聊舒太白豪。
萨都刺也是元代重要的词人,其《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是追和苏词的名作:
石头城上,望天低昊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这首词和前引《九日》诗在惋惜生命的无情流失方面有相近的情调,但它从宏阔的时空落笔,气象更显高远;和苏词追慕古昔英雄而自悲不遇的主旨相比,它更多着眼于历史的破灭与人生的痛苦,别有一种苍凉意味。
给元后期诗歌带来更大变化的是杨维桢(1296—1370)。他字廉夫,号铁崖、铁笛道人、东维子等,诸暨(今属浙江)人。曾任钱清盐场司令、建德路总管府推官等职,晚年隐居于松江。明初应召至南京,纂修礼乐书,不久归里。杨维帧诗在元末东南地带有很大影响,宋濂为他写的墓志铭说:“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在他的周围还形成了一个诗人群体,他自称“吾铁门称能诗者,南北几百余人”(《可传集序》)。
杨维桢论诗的要点,一是强调源于情性,认为“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剡韶诗序》),二是在提倡“复古”的同时反对模拟,提出“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吴复诗录序》),三是重视诗的艺术特征,主张“诗有情、有声、有象、有趣、有法、有体”(《来鹤亭集序》)。这些见解对明人有较明显的影响。在诗体方面,他不喜格律森严的近体而多作乐府体,其诗集即名为《铁崖古乐府》。但这种“古乐府”不仅风格与传统的乐府诗有异,范围也更宽,近于七绝的竹枝词、宫词、香奁诗等都包含在内。所以,杨氏所谓“古乐府”实际就是一种自由体。
杨维桢诗内涵复杂,但主要的特征仍是很明显:以个人生命意欲为核心,显示自我精神的张扬,赞美世俗享乐,表现对美丽的异性的渴望。
在杨维桢诗中,有多篇描述自我精神形象的作品,如《大人词》、《道人歌》、《五湖游》等均是。这种精神形象跨越时空、独立天地、驰骛八极、孤傲无侣。它虽是源于陆象山“吾心即宇宙”的哲学观(陆氏之说则源于佛学),主旨却不在表现哲理,而是传达了个人意志的扩张,正是这种扩张带来诗中人物恣肆飞扬的神情,如《五湖游》:
鸱夷湖上水仙舟,舟中仙人十二楼。桃花春水连天浮,七十二黛吹落天外如青沤。道人谪世三千秋,手把一枝青玉虬。东扶海日红桑樛,海风约住吴王洲。吴王洲前校水战,水犀十万如浮鸥。水声一夜入台沼,麋鹿已无台上游。歌吴歈,舞吴钩,招鸱夷兮狎阳侯。楼船不须到蓬丘,西施郑旦坐两头。道人卧舟吹铁笛,仰看青天天倒流。商老人,橘几弈?东方生,桃几偷?精卫塞海成瓯窭,海荡邙山漂髑髅,胡为不饮成春愁?
六、元代小说
元代文学最突出的成就在于虚构性文学的长足进展,杂剧和小说是其辉煌代表。不过,由于通俗小说作者的情况大多不很清楚,又常在流传过程中受到出版者的修改,其产生年代的问题变得很复杂。譬如在元代刊刻的作品,可能是当代产生的,也可能是从前代流传下来的;而确知元代已经出现的作品如果只存有明代的刻本,也很难说刊刻时经过了多大程度的修改。对此,我们将尽量作些说明。
话本小说宋代盛行的说话艺术在元代仍然流行,并仍以“小说”、“讲史”二类最为重要,但早期的话本小说哪些属于宋,哪些属于元,现在已难以分清,所以研究者常笼统地称之为“宋元话本”,这是不得已但也是比较稳妥的态度。
元代早期罗烨的《醉翁谈录》中著录了许多小说话本的名目,其中少数几篇的内容尚可见于《警世通言》。但“三言”中虽有不少篇取材于前代,包括前面提及的在题下注明出于“宋人小说”的,都经过相当大的修改,仅可以作为考察宋元小说的资料,而不适宜径直视为宋元小说了。
另外,钱曾《述古堂藏书目》及《也是园书目》也有“宋人词话”的著录。其中有五篇见于《清平山堂话本》(明嘉靖时洪牛楩所编刊《六十家小说》的残本),即《简帖和尚》、《西湖三塔记》、《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风月瑞仙亭》、南《合同文字记》。但据章培恒先生考证,这五篇均编定于元代。比较“三言”中取材于前代的小说,这五篇文字显为粗朴,当是较接近宋元小说的原貌。
这些小说结构、描写都比较粗糙,而情节大多离奇。想必“说话人”在说书时会有许多发挥,所以在文本上只需故事性强就行。另一显著特点是富于市井趣味,而在道德观上常是马马虎虎。像《简帖和尚》写皇甫殿直因受骗误以为妻子跟别人有私情,将她休了,后来在相国寺遇见她与新丈夫在一起,却又同她彼此凝视,内心很留恋;及至知道自己原是被骗,又和妻子重圆。这里包含着市井民众的人情味。当然市井趣味也可能是粗鄙的趣味。如《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写柳耆卿(即词人柳永,但实为假托)做余杭县宰,喜欢上妓女周月仙却被拒绝,遂命一舟子对她施暴,然后又在酒宴上当周的面歌唱她被辱后所作的诗,令她羞愧惶恐。对这种恶劣的行为作者并不持指责态度,而是让周月仙就此被“征服”,甘心侍奉耆卿。作者显然并不拿现实生活的规则来要求小说中的人物,而只是在投合读者(听众)的某种潜在欲望。
讲史类话本,目前尚有多种元刊本存世。包括《五代史平话》,《全相平话五种》即《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新刊全相秦并六国平话》、《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另有一种《大宋宣和遗事》,系抄撮旧籍而成,其中有几个部分属于讲史性质。
文言小说《娇红记》元代文言小说佳作甚少,但却出现了一部小说史上非常特别的作品——《申王奇遇拥炉娇红记》,简称《娇红记》。它长达一万七千余字,在文言小说中是空前的。
明代高儒《百川书志》著录此书,署为元虞集著,而另一文献记载为元宋梅洞(名远)著。研究者或认为这两种署名都不一定可据。
这篇小说的故事并不新奇,也算不上复杂:书生申纯至其舅父王通判处作客,与表妹娇娘相恋,以至私通。申生家请媒人至王家求亲,遭到王通判的拒绝。其后申纯考取进士,王通判也同意两人结合,但帅府的公子得知娇娘美丽,前来求亲,王通判又把娇娘许给了他。见事已无望,娇娘遂绝食而死,申生亦自缢身亡,两人死后成仙。以前最长的文言小说数《游仙窟》,不足九千字,却已包含许多拖沓、堆砌的内容,而《娇红记》却并无旁出枝蔓,它形成如此宏大的篇幅,完全是因为作者对故事发展过程写得十分深细;它的情节之曲折,细节之丰富,描述之细腻,都是过去的文言小说从未有过的。举例来说,单是写两人从相识到确定彼此的爱情,就约有四千字,作者通过一系列琐细的事件,来呈现他们怎样互生好感、相互试探、逐步走近,直至两颗年轻的心热烈地融合在一起。在这以后,转人两人为维护自己的爱情而与压迫势力反复的抗争,也同样是委曲周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