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表面的诙谐中有深沉的悲哀,在深沉的悲哀中又有开朗的情怀,使人读后感慨万千。严格说来,唐宋古文与晚明小品本属性质不同的两个系统,但不仅苏轼本人深受明代具有异端思想的文人的喜爱,他的这一类文章对晚明小品文也有直接的影响,这一现象对理解苏轼是饶有意味的。
苏轼的诗题材广阔,数量众多,各体兼备,尤擅七言古体和律、绝。宋诗偏向知性所带来的一些显著特点,如散文化、好议论或包蕴道理,好显示才学等,在苏轼诗中也有突出的表现,并且也造成某些缺陷,但他毕竟才华横谥,人生感受极其丰富,因而能够更多地保留诗的趣味。
苏轼诗让人最爱读的有两类。一类是以亲切愉快的心清看待生活,以灵妙的想象和活泼的语言描绘生活中生机盎然、富有情趣的事物,让人感觉到他那富于智慧而又温厚的人格,像《新城道中》: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睛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
这里所写的都是寻常景象,但在作者愉悦的眼光中,一切都变得善解人意,谐趣而快乐。岭上的云似棉帽,树头的日像铜钲,那是儿童画的风味;野桃含笑,柳枝轻摇,田头传来葵笋的香味,朴素的生活真是很好的享受。又如《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本是一首题画诗,但诗人的描绘是富于动态的。在作者对季节物候的敏锐感觉中,传达了对春天初临的欣喜,它带给我们一份感动。
另一类是包含着人生哲理的诗。好说理是宋诗的普遍现象,很有些作品因此而变得干硬枯燥,但苏轼的诗较少给人以这样的感觉。他的一部分优秀之作,善于从具体经历、具体景物中触发思考,把哲理与抒情写景融为一体,善于通过亲切妥帖、富于才思的比喻表现哲理,因而既有深厚的内涵,又不乏诗意情趣。如著名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从自然景物中得到的悟解。也许苏轼的本意,足说只有超越人生所陷落的狭小的境遇,才能看清世事的真相。但人们也可以作别样的理解,他只给出一个形象的喻示。再如《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生命如飞鸿掠过,它的过程短暂,它的归向渺茫;在生命的过程里只留下偶然的、稀微的痕迹,而这痕迹也很快被时间所冲淡。这比喻极为新颖妥切,更重要的是它富于情感,打动人心,这才是诗化的哲理。
四、北宋后期的诗
北宋后期在散文方面没有再出名家。诗歌方面的作者大多与苏轼有较亲近的关系,其中黄庭坚开创了一种新的风格,它在艺术特征上与从前的宋诗有非常明显的区别,稍后的陈师道诗风也与之相近。这种诗以其语言、声律的新奇而引起许多人的追随,几乎笼罩了北宋后期至南宋前期的诗坛,以后也继续保持着一定的影响。因黄庭坚是江西(宋时的江南西路)人,人们就把这一派称为“江西诗派”。
黄庭坚黄庭坚被列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但也因与苏轼关系密近在新旧党之争中屡经波折。党争中言论不慎也会成为祸由,熙宁年间苏轼就因有在诗文中讥讽朝廷的嫌疑被捕受审,险些丧命,而黄庭坚也牵连在内。这种经历给他一个教训,就是写诗作文要小心。他在《答洪驹父书》中教导其外甥:“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在《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一文中,他对因诗中“发为讪谤侵陵”而导致“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的下场,也深表戒惧。所以黄庭坚诗中涉及时政的内容相当少,他已无意像前辈诗人那样借此表现自己的社会责任感。他对诗歌的关注主要在形式和技巧方面,与上述心理是有关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内心的愤慨不平被完全消解了。其诗歌奇峭的风格,多少也表现了被抑制的情绪的潜在涌动。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谓黄诗“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也看到他的诗歌语言形式与抒情需要有内在的关系。
当然,黄庭坚的诗歌艺术风格的形成,更多是出于在诗歌的发展过程中作出新的创造的考虑。这种诗风在抑制激情、偏向知性等方面与之前宋诗的主流风格有一致之处,但对后者的散文化倾向以及与之相关的意脉流贯的表现方法,则是一种反拨。可以说黄庭坚更多地考虑到诗歌语言形式的特殊性。同时,他还提出了一整套可供效行的“诗法”,这也是许多诗人翕然相从的重要原因。这种“诗法”和由此引导出的诗歌面貌。主要有如下几个特点:
首先,黄庭坚倡导以丰富的书本知识作为写诗的基础。他非常推崇杜甫,认为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而“古之善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人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围绕这种“点铁成金”论,又有“夺胎”、“换骨”二法,前者指“不易其意而造其语”,即袭前人之意而自创新词,后者指“规摹其意而形容之”,即对前人之意加以扩展。更新(见惠洪《冷斋夜话》)。这种理论从作者角度来说,是依托文化遗产启迪自己的创作,丰富诗歌的修辞;从接受者的角度来说,则是通过调动知识的库藏,意会到词语、典故经翻陈出新而显示的神妙。
在黄庭坚看来,所谓“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决非陈词滥调的展览,诗歌语言仍须去陈反俗。所以他用典喜欢从一些冷僻的书籍中取材;如果是人们熟悉的,他则尽量用得出人意料。如有《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二句,把出于李延年《李夫人歌》的“倾国倾城”这样无人不晓的成语,用得颇有新鲜感。
其次,在句法上,黄庭坚诗通常避免平顺流滑,而喜欢用使人感到陌生的特殊修辞,以增强表现的力度。如“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卧江撼床”(《题落星寺》),写山色与人相亲,夜来涛声惊耳,都很警醒,而“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次韵柳通叟寄王文通》),不仅“死”与“朱”的用法反常,“一一二一三”的音步节奏也是很奇兀的。同时,在章法即在全涛的结构上,黄庭坚也多有奇变,句与句、联与联之间有时跳跃,有时反折,很少一路连绵衔接而成的;而且有时相互间的意义距离很大,“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昭昧詹言》),其间的关系须反复思索才能明白。
再次,黄庭坚多作律诗,而在格律上喜用“拗体”。这种诗体原是杜甫所创,但只是偶一为之,而在黄庭坚手中,变得很常用。其方法是改变近体诗久已定型的平仄格式,与诗句的语序组织的改变相结合,使音节和文气不顺畅,有意地造成一种不平衡不和谐的效果,犹如书法中生硬屈折的线条,给人以奇峭倔强的感觉。
黄庭坚诗每每生涩不易懂,下面举他的较明白也很有名的《寄黄几复》为例: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薪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一二句暗用了《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的典故和雁南飞至衡山回雁峰而止的传说写二人的相隔。三、四句不仅和前二句之间有跳脱,而且二句之间也有跳脱。这二句完全用习见的辞汇构成,但构成对句以后却很新鲜,不仅因为它是纯粹以名词性意象组合而成的,而且两句彼此反衬,间距很大,所以张力就强。五、六旬再转写黄几复的处境,先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家徒四壁立”的典故写他的贫寒,再反用《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的成语,感叹他久沉下僚。这两句的声律都是“拗”的,尤其前句二平五仄,给人以逼促之感。最后再借想象描绘一幅凄凉图景,并化用了李贺《南园》“文章何处哭秋风”的诗意,表现自己的不平。
黄庭坚诗也有些是写得比较明白流畅的,如《雨中登岳阳偻望君山二首》之一: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灏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诗中表现了他的倔强性格,还有他的苦涩和沉痛,既保持着劲峭的风格,却并不晦涩。
陈师道、韩驹陈师道(1053—1101)名无己,义字履常,号后山,彭城(今江苏徐州)人,由苏轼举荐而担任过徐州教授等低级官职。为人孤傲,一生贫病困顿。
他也极力主张学习杜甫,同时对黄庭坚非常钦佩,自言“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答秦觏书》)。他以写诗刻苦著称,黄庭坚称之为“闭门觅句陈无己”(《病起荆江亭即事》),而写诗的方法,他认为应该是“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后山诗话》),所以他的诗绝无华饰,锤炼得很深,语意减缩,加之生活境况和个性的关系,情绪也有些压抑。下面这首《春怀示邻里》是他的名作:
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着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诗中写出贫寒窘迫的文人那种既羞涩尴尬又不甘寂寞的心理。五、六两句运用典故写景,表面只是说风吹破蛛网,蜂列队喧闹,但是否有暗寓的深意,却不易推究。
韩驹(?—1135)字子苍,曾受到苏轼的赏识,后来又结识了黄庭坚,也是被日本中列入《江西诗社宗派图》的诗人。他的诗一部分琢磨精巧,用心深刻,具有江西诗派的特点,但晚年对苏、黄都有些不满,诗风也变得比较平顺流畅。《和李上舍冬日书事》是他的代表作:
北风吹日昼多阴,日暮拥阶黄叶深。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推愁不去如相觅,与老无期稍见侵。顾藉微官少年事,病来那复一分心。
“倦鹊”一联是极精巧的写景名句,而且抒情意味颇浓。和陈师道上举《春怀示邻里》相比,虽说在刻苦锤炼上是一致的,但此篇诗意要显得清楚些,辞采也比较清丽。
另外,韩驹有《十绝为亚卿作》诗一组,写友人葛亚卿与一妓女的感情纠葛,完全用女方口吻写成,这在宋代是词的选材,而在诗中是少见的。最后一首道:“强整双鬓说后期,相盟不在已相知。来时休落春风后,却漫嘲侬子满枝。”写出了女方对这种一时浓情的不信赖,也是难得的。
秦观等秦观以词著名,但诗作数量远多于词。他的诗色彩明丽,语言精致,描写景物很细腻,如下面两首绝句: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蔽卧晓枝。(《春日》)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孤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秋日》)
由于秦观涛与宋诗主流,尤其与当时盛行的江西诗派风格相去甚远,所以评价不高。前人普遍认为他的诗与词的格调相近,如《后山诗话》渭“秦少游诗如词”,而上引《春日》诗更被元好问讥为“女郎诗”(《论诗三卜首》)。这反映了宋代诗词分道扬镰以后形成的一种对诗的习惯意识。其实秦观的诗虽然气魄不大,却也自成一格。在宋诗中论抒情性是比较突出的,而且就从上面两首也可以看出,其诗并不都是柔婉的风格。
被列为“苏门四学士”的除黄庭坚、秦观,还有晁补之和张耒。张未以平易朴素的语言写了不少反映民间疾苦、针砭社会现实的诗篇,有追踪唐代张籍的意味,但写得较为粗率。晁补之则又逊于张耒。此外与苏轼、苏辙兄弟并称为“二苏三孔”的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三兄弟亦有诗名,其中孔平仲诗胜于二位兄长,风格与苏轼有些近似,但缺乏苏轼那种妙趣横生的才思。在此简单提及这些诗人,可以略见北宋后期诗歌的概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