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不周备么旁批:十分体贴。?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是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只打点做新郎便了。眉批:如此便宜,怎肯回个决绝?”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
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盲,怎生撇得文姬父子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自动了十二分火眉批:病根在此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奸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下偷情,算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元不是明婚正配眉批:焦氏被绝,只为始不以正。信乎,女子不可不慎也况且我既为官,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算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枢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要齐整,妆奁丰厚,百物具备。那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着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具足。
满生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
满生心里反悔着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眉批:此则忍极矣,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末,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起了。”
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眉批:李君虞当日亦以不见小玉为事,一意只是断绝了。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要。少卿偶然走到后堂右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卿走到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
少卿虚心病,元有些怕见他的眉批:恨其不见耳,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
“我非忘卿,只因归到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来你那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旁批:知得奇,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了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眉批:贤哉!若为男子,必不似满生。?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至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
文姬道:“多蒙夫人不弃,情愿与夫人辅床叠被。”朱氏道:
“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便了。”就相邀一同进入衙中。
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过得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傍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众人议论了一回,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也该起身了,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里面一些声响,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迟得不像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已掇开了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拢来。正是:
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昔有冤偿。
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甚么焦氏?连青箱也不见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众人忙请夫人进来。朱氏一见,惊得目睁口呆,大哭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道他两个人摆布死了相公,连夜走了?”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里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青天白日相处这几时,这两个却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死,着地方停当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走将出来,对朱氏道:“夫人休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心,一去不来,吾举家悬望,受尽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家悲哀过甚,与青箱丫头相继沦亡。今在冥府诉准,许自来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他冥府对证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眉批:所以好人落得做,特来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晓得文姬、青箱两个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眉批:公道朱氏前日原知文姬这事,也道少卿没理的,今日死了无可怨怅,只得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之遗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样,难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
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阴中有判断?
虽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