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罪该万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为难报。今为儿女之情,一时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蒙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报,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叹口气道:“事已至此,虽悔何及!总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即为汝污,岂可别嫁?汝若不嫌地远,索性赘入我家,做了女婿,养我终身,我也叹了这口气罢!”满生听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飞下一纸赦书来,怎不满心欢喜?又叩着头道:“若得如此玉成,满某即粉身碎骨,难报深恩!满某父母双亡,家无妻子,便当奉侍终身,岂再他往?眉批:轻诺者必寡信。”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负起心来……”满生道:“小生与令爱恩深义重,已设誓过了,若有负心之事,教满某不得好死!旁批:应验。”
大郎见他言语真切,抑且没奈何了旁批:可怜,只得胡乱拣个日子,摆些酒席,配合了二人眉批:所以起后日之轻薄也正是:
绮罗丛里唤新人,锦绣窝中看旧物。
虽然后娶属先奸,此夜恩情翻较密。
满生与文姬,两个私情,得成正果,天从人愿,喜出望外。
文姬对满生道,“妾见父亲敬重君子,一时仰慕,不以自献为羞,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
今幸得父亲配合,终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万千侥幸,他日窃不可忘!”满生道:“小生飘蓬浪迹,幸蒙令尊一见如故,解衣推食,恩已过厚。又得遇卿不弃,今日成此良缘,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负,诚非人类!”两人愈加如胶似漆,自不必说。满生在家无事,日夜读书,思量应举。焦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拾了盘缠,赍发他去。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名,满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凤翔不远,今幸已脱白挂绿,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再来未迟?”此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备迎接,鼓乐喧天,闹动了一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头四拜眉批:仅博得此耳拜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若使当日困穷旅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荣贵?”叩头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日困穷失意,乃贤士之常。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来,交拜行礼,各各相谢,其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有须说话了,后来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这几时。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还有何妨?”
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捧币,尽是些地方邻里亲戚,来与大郎作贺称庆。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眉批:易盈者易涸,每每如此,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几个相知亲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里,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上。满生与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从来无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立看许多渗濑。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眉批:真真可以绝倒
话说满生夫荣妻贵,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旁批:未必,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系,不甚伤情。今番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旁批:未必,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舍得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眉批:兆已见矣,正是算不定的。”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算得定的日子,别不多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
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生道:
“这番热闹了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子,带了仆人,径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子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元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眉批:未见榜时,何不见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
“却又作怪!看你的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
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
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眉批:终是偷情二字不能消化,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了,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问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眉批:还乡何妨?只要立得定耳!。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交:
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显官,又是一族之长眉批:正是势力总头,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扎得第做官回来!
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已为你留心此事眉批:惟有名方留心。然既有名,亦不劳汝留心矣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
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
我知那临海前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从容。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响作声不得。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长是短,备细对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眉批:若有情之人,自应尔尔争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凤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当场明说,但只口里唧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