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日,铭宇接到黑院长电话,说珠洲薇软电子厂有村民闹事,场面非常混乱,市政府要求医院派医生护士去现场,万一有意外,把伤者接回医院。黑副局长自从代理珠州市人民医院院长,非常器重铭宇,凡大小事都与他商量,关键任务也交给他来处理。毕竟,他刚从卫生局调来,必须依赖一个熟悉本院的干部。
铭宇便带了三个实习医生和两个护士去现场。
铭宇感觉薇软电子厂名字似曾相识,猛然想起是位姓高的台商的工厂。张市长住院时,高董事长通过朝岚父亲找到铭宇,求铭宇帮助他见市长一面,希望市政府让银行贷款给他,让他工厂度过难关。铭宇帮了他。后来,张市长是否帮他解决资金断裂,就不知道了。铭宇想,高董事长应该解决了吧,毕竟他工厂现在还在运转,可是现在有工人闹事,是不是工厂没钱发工资了?
铭宇一行乘救护车来了薇软电子厂大门口。电子厂门口是一条市道,周围有两家学校,还有几条村。村民的土地已经被政府买了,再出让给来投资的企业。村民靠给工厂打工,以及出租房屋谋生。
铭宇扫一眼如蚂蚁聚集的人群。人群中竖起几个横额,上面写着“还我公道”、“黑厂毒死人”、“连夜工作过劳死,无情资本家”等标语。人群传来阵阵呼天抢地的哭声。突然,一阵强烈的锁呐声,把准备下车的铭宇吓了一跳,他犹豫一下,还是走下来。接着锣鼓声震天动地,马路快炸开了。铭宇掩耳走近人群。从人群挤进去,看到里面铺了一张约100平方米的雨布,上面坐着几十人。雨布前面停放着一具清瘦的尸体,头部用白布盖着,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唯一裸露的手部也呈现黑色。
铭宇从一些村民交头接耳的谈话,隐约知道尸体是一个24岁小伙子,北庄村人。他连续上了一个多月的夜班,每天一回家就倒床睡觉。原本是每个星期要换一次白班,但厂方却让他一直上夜班。今早,他从工厂上完夜班后回家,吃完早饭上床睡觉。30分钟后,他母亲洗完碗上楼,发现床上的儿子嘴唇、指甲变黑,呼之不应,马上打120电话。随后到场的120医护人员证实他已经死亡了。父母怀疑他是因每天19个小时的连续夜班和工作环境污染造成死亡,于是抬着尸体到工厂门口讨公道。
突然,有一辆归厂大货车开来,人群纷纷闪开,车开到尸体旁,司机才发现面前是一个死人。他慌忙刹车。死者家属大怒,大喊“下来”!于是许多村民把车包围了。许多人拿着长杆对着司机侧边的玻璃窗,大喊“下来,下来!不下来就砸玻璃”!司机见车已经被人群包围了,退路已断。他只好乖乖下车。
有一个村民凶巴巴对他说:“把车匙交出来!”
司机说:“车匙,车匙你们不能要的。我又没有撞到你们呀。”
突然,铭宇心里“咯噔”响了一下,那个村民就是医闹事件中逼朝岚吻尸的人。他旁边有一个小个子,长脸陷眼,就是用刀扎他那个人。铭宇想,难道他们就是专门帮人闹事赚钱的黑社会。他的心往下面沉。
那村民说:“你用车头对着尸体,扰乱法事,是对死者不敬。在古代,要你浸猪笼,把你溺死为止。快交出车匙!”
“我在他面前烧一束香吧,让他一路走好。车匙是不能交给你们呀,它是公司的,交给你们,我可能要下岗哩。你们放过我吧!”司机。
“薇软电子厂害死我兄弟,把车匙交给我们。我们向厂讨个公道!”
“车不是电子厂的,是物流公司的。”
几个村民包围车辆看,看不到有写着那个公司的名字。突然,有一个村民说:“把车的行驶证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把行驶证拿出来!”
司机说:“我今天忘记带行驶证呀。”
一个村民说:“不带敢上路吗?搜他的身。”
几个村民从他口袋搜出行驶证,果然上面写着薇软电子厂的。
几个村民立即扭着他双上肢,拉着到尸体旁边,一个村民从司机背后踢一脚司机膝关节。司机整个人跪在尸体面前。
司机哭着求饶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如果我知道他在这里,我不会开车进来的,求你们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一胖个子对司机说:“你敢侮辱尸体,你给他拜一百个响头。”
村民高叫“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几个村民按着司机的头,向尸体跪去,直到头“啪”一声撞在地上为止。村民在他的头每次撞在地上,都大声欢呼。铭宇大为震惊的,眼前村民好象在举行一个狂欢节似的,并不是为死者悲伤。
司机额头撞在地上流血,大家更快乐,有人大叫“血祭,血祭”……
这时,有几个警察拿着“雪糕桶”围住现场,村民冲了过去,把它一个个踏扁,还指着几个警察说:“如果你们敢再捣乱,拉他们来垫尸。”几个警察见眼前群情汹涌,也不敢动了。曾经,有一个警察在某村办案,结果被村民捉住,吊在树上淋粪便。警察回去,这事也不了了之,他干脆愤怒辞职了。警察见村民比较野蛮,只好打电话向公安局求援。
突然,铭宇手机震动了,铭宇拿出一看,是一个陌生电话,他接听。对方对他说:“林主任。我是高骆峰,薇软电子厂董事长,上次找过你帮忙找张市长那个人呀。”
“记得。高总。好久不见了,你厂好象……”铭宇说。
“是的。我在厂里楼上。我看到你。以为认错了,所以打电话给你。你是公事?有空,进厂里喝杯热茶吧。”
“也好。但大门已经被村民封死了。从哪里进去呢?”
“我叫保安接你从后门进来,你稍等一会。”
过了几分钟,有一个保安来带铭宇拐了一个弯,从后门进了厂。他带铭宇来到董事长办公室。高董事长见他来,客气拉住他手说:“上次,多谢你帮忙。林主任真是好人,所以李主任看中你当他女婿了。”
铭宇听了,脸有点红,因为朝岚已经跟他分手,他不是李主任的女婿了。高董事长不知道,所以脱口而出。铭宇不好意思道破,任由他继续说:“李主任身体还好吧。”铭宇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想起朝岚莫名的分手,一股浓愁涌上心头。
铭宇不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打断他说:“黑院长派我来值班,怕有人受伤!是的。上次,张市长有没有帮你忙?”
“没有。市府的政策是铁打的,一定把我们这种密集型劳动力的工厂搬出去,换新的高科技公司进来。改革开放时,需要我们,求我们来,现在要赶我们走。真是‘免死狗烹,鸟尽弓藏’。”高董事长摇摇头。
“你的资金最后解决了吗?”
“我卖了一个服装厂,解决了资金。我原来在珠洲建了一个厂,经营还可以,一直扩张8个厂,出现资金断裂。现在服装出口讲配额,生意越来越难做,所以干脆卖掉它。不过,我投资了1个亿的厂,只卖五千万,心疼!”
高董事长瘦长的脸越说越长,眼睛越来越鼓,当说到“现在,我厂里出事,那些区长,连电话都不打一个,也不叫村委主任来帮忙解决问题”,他感觉口干了,便喝了一口茶。铭宇趁机问他说:“高总,厂出了什么事呢?”
“一个工人下了夜班回家死了。家属说是加班过劳死的。现在工人就是喜欢加班呀,不加班才拿1300元,只有加班,他们才拿到2000元。叫他们不加班,他们才不肯呀。而且,我厂的工人有两批,一批日班,一批专门上夜班的。科学分析,如果日班夜班混上,人很容易疲劳、内分泌失调呀,所以在美国等发达国家也是分为两批呀。有的村民说是中毒死,工厂的电镀材料是国家允许的,村民却说成砷、铬等重金属,简直是胡言乱语!他们要我赔十万元,开玩笑!人不是死在我厂里的。他是死在家里的,而且吃过饭,是不是饭里有毒呢?现在的蔬菜水果农药多超标,万一吃菜农药过量呢?周围村民有吸毒的,或者吸毒引起中毒死亡……都有可能呀!”高董事长。
铭宇一边听一边喝茶,竟然不知道茶是什么味道的。
突然,有个保安走进来说:“高总,不好啦。村民不肯放司机呀。”
铭宇见高董事长要处理事情,也怕几个实习生在下面,万一出事,不懂处理,便告辞回去了。这时,由于大货车塞着马路,两边的车都被堵死了。一路上的车在乱鸣喇叭,警察也来两车,在现场维持秩序。
铭宇坐在救护车上,跟几个实习生聊,等到傍晚,村民还没散……
铭宇手机不停地响,卢依娜打N个电话给他。每次,卢依娜一言不发,只是哭了,铭宇怎样安慰,她只是哭。
二
这几天,海茜心情坏透了。
女儿无意揭开她尘封已久的伤疤,伤感、愤怒、失落、忧愁编织的往事包围了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突围。当她看到林剑虹与丁绿馨坐在自己对面,仿佛看见多年那一张泛黄的判决书——宣判她灿烂爱情的结束。海茜恨不得一刀捅进丁绿馨心脏,以解多年之恨。在她进监狱时,她叮嘱丁绿馨帮助林剑虹度过难关,因为他不但被停职,还要每天接受批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了。他准备自杀,从手术室偷了一支氯胺酮与司可林。氯胺酮是麻醉药,打了会睡觉,司可林是肌松药,打了会呼吸停止。他在宿舍里,挂了一瓶水,准备从静脉注射两种药物,正碰上丁绿馨来他宿舍,还书给他。丁绿馨发现他桌上两种药,知道他想自杀,痛斥他一顿。丁绿馨怕他再自杀,为了能每天看着他,便与他结婚了。
海茜却怪责丁绿馨,趁火打劫,抢走了自己情人,现在她儿子又抢走自己宝贝女儿,仿佛一桩生意连本带利都亏了。
卢琛摸不透妻子为何反对女儿婚事,当女儿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她时,她反而针锋相对,扬言如果卢依娜跟铭宇结婚,她们母女就一刀两断。他看着女儿痛苦不堪,自己又爱莫能助,左右为难。他不明白昔日温柔、通情达理的妻子为何蛮不讲理?他试探几次,海茜却守口如瓶。
今早,海茜决定去教堂礼拜后再走,卢琛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轻松了。他深知妻子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遇到不顺时就去教堂,把心上的疙瘩放在教堂,就解脱了。
海茜带着家人踏着灿烂阳光,走进珠州市的基督教堂,教堂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墙壁翻新了,里面东斜西歪的长木椅换成新红木椅子,坚固厚重。她听出脚步声也变得响亮,低头发现从前的坑坑洼洼的地板,换成了大理石。
海茜踏在逼仄的楼梯,往事纷纷涌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这灰廊上——那是她的年青时的声音。她仿佛回到知青的年代——草绿色的衣服,纯朴的笑脸,还有上山下乡都挂在肩上的绿袋子……
“海茜。”突然有一个苍老的熟悉的声音叫她。
她猛然抬头,发现余主任站在她跟前。余主任熟悉的目光如阳光笼罩她,她再也控制不了,叫了一声“干妈”,投入余主任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哭了。
卢琛和女儿看到这一幕,非常惊诧。
昨天,卢依娜还怪余主任不帮她,眼前这一幕,让她明白到她妈妈与余主任的关系是道不清的。她从小只知爸妈的世界,并不知她妈妈刚毕业下乡的那段历史——这段深埋多年的历史,还是让卢依娜无意中把它扯出来。
余主任轻拍海茜肩膀,跟她说:“我们礼拜吧。”
海茜点点,牵着余主任的手,走进礼拜的队伍里。
这时,众人在牧师的带领下开始诵圣经了。海茜紧挨着余主任闭目开始了特别的一次礼拜。在30年前,海茜常跟余主任偷偷来这个破旧的教堂诵经。那时,余主任喜欢她,收她为干女儿,常带她来教堂。
礼拜完后,海茜跟余主任回家聚一聚。
海茜决定好好陪一天干妈,希望她能原谅她30年前的不辞而别。余主任慈祥地告诉她,她从来没有怪罪过她,还相信这个赌气的干女儿总有一天会来的。她还说,那天见卢依娜到妇科找朝岚检查时,她已经相信她很快来珠州市了。因为余主任只看一眼,就知道卢依娜是海茜的女儿了。
在余主任的家里,海茜昔日的笑容偶然闪现在屋里。
海茜讲起当年跟余主任,以及铭宇的爸妈一起下乡看病的光景,那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突然,她记起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对余主任说:“干妈,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去广西治村民水肿的日子吗?那时,广西许多人因吃不上饭,双腿水肿了。我们十个医疗队,很多医生护士也出现了水肿。惟独我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