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到了晶晶学校,老辛先给晶晶同宿舍的一个博士生打电话。博士是江苏人,在老辛印象里面目模糊,因为每次老辛去探望晶晶,这孩子都是蜷在被子里睡觉,好像博士不是做实验做出来的,而是做梦做出来的。老辛对他印象并不好,可还是先给他打了电话。
他说,我是晶晶的父亲,来看晶晶了,你在哪儿呢?博士说,我就在学校门口的储蓄所。老辛就说,你能不能先帮我开下门,晶晶没在宿舍,天这么冷。博士很爽快应允了。等见了博士,老辛漫不经心地问,张茜最近有没有来啊?博士有些吃惊似地说,叔叔你不知道吗?过年之前,张茜就把上海的工作辞掉了,就住在晶晶他们班的女生宿舍,平时都跟晶晶一起到实验室做实验呢。老辛咬着牙说,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他的那点屁事,我哪儿有不知道的?
等博士开了门,屋里的情形让老辛和博士都感觉颇为尴尬,当然,尴尬的不止是他们俩,还有屋里的两个。晶晶和张茜慌忙着套衣服,可需要穿的衣服太多了。老辛的眼睛忍不住朝张茜瞟了两下。这是老辛第二次见到张茜,说实话,这姑娘长什么样子,多高多瘦,老辛有点忆不起来了。老辛只记得去年夏天,她穿着条松松垮垮的翠绿连衣裙,在厨房里像个家庭主妇一般地切猪排。她的手指细长苍白,可是手上的筋道委实不小,一刀剁下去,绯红鲜嫩色的排骨利马一分为二,连点筋骨都不沾不连的。现在他竟然看到了她的身体。她原来并不是一个瘦弱的人。她的乳房挺脱得像只房檐上垂下的西葫芦,饱满肥硕的乳头从白色紧身内衣里隐约着凸出,仿佛随时要冒将出来,而她细长的两条腿在弯腰找鞋时,既紧绷又白亮,润泽的光似乎直灼人的眼睛。后来晶晶拽着裤子小跑出来,羞红着脸朝老辛喊了声:“爸……”
老辛说:“别跟我叫爸,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晶晶说:“你别这么说……我错了。”
老辛说:“你哪里错了?”
晶晶嗫嗫地说:“哪儿都错了。”
老辛一掌就掴过去,晶晶没有闪躲,耳光声在楼道里显得格外清脆,老辛另一掌掴过去,晶晶照样没有闪躲。老辛从来没有打过他。等老辛的胳膊再次抬起时,晶晶“哇”一声就哭了。这个二十六的男人哭起来的声音嘹亮异常,仿佛是婴儿刚诞生的样子。老辛的胳膊就软了。晶晶转身就朝楼梯跑口跑去,他奔跑的速度很慢,几乎是踉跄着。老辛朝博士看了一眼,博士就大喊着晶晶的名字追过去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老辛和张茜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彼此对视过。张茜正在套一件水红色的短大衣。她披散着头发,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老辛就坐到床上,什么也没说,而是点了一支香烟。他的手一直在神经质地颤。张茜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老辛并没有察觉。老辛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错了,辛叔。我向你道歉。”
老辛低下头,才发觉张茜跪在他膝盖下。她的身体裹在肥厚的羊毛衫里,看不出丝毫丰腴,就像她的人,表面上唯唯诺诺,骨子里却是个刽子手。她竟然跪在地板上。她为什么要跪在那里呢?她是怎么跪下来的?
老辛说:“你站起来,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错了,你原谅我行吗?”
看到敌人跪在自己眼前该是快慰的事,但老辛一点也快慰不起来。她竟然哭了,她竟然扶着老辛的膝盖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她以为她的哭泣可以平息他的愤怒吗?她的两只手紧紧抓住老辛依然健硕的小腿肚,整个脸部则掩映在老辛的两块膝盖骨中间,她的肩胛骨随着她的哭泣声有节奏地抖动,仿佛在随时提醒他,她哭得是多么伤心,又是多么真诚。她的头发,她稀疏却油亮得有些干迸的头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香气,而她的全身,则弥漫着一股水果糜烂的气味。
房间就那么着静下来,老辛首先听到了自己杂乱的呼吸声,接下去,他听到了灯管由于电压不稳造成的“嗡嗡”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轻爆。最后,张茜抽噎的声音才在耳廓里慢慢浮升起来。她哭得很专心,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明显被痰卡住了,她却没有吐出来,而是似乎慌乱着吞咽下去。那声“咕咚”的吞咽声让老辛的心脏瞬间柔软起来。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空气里是那种胶皮被烧焦了的轻微的糊味,晶晶的那只机器猫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时间仿佛在这个阴霾的午后,突然静止下来。这让老辛恍惚间产生种错觉,春天似乎是到了,他坐在阳光净柔的书房,灰尘笼罩,万物悄然,他只有将耳朵变得如猎狗般机警,才能倾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老辛犹豫着探出手,轻轻滑过张茜的头皮。张茜的肩胛骨还在忧伤地颤抖,仿佛此刻她正在抱着自己的父亲,她只有将哭泣无限延续下去,方能将多年无处倾诉的哀愁彻底倾泻。老辛的鼻子莫名地酸楚起来,他白净的手指滑过她的头皮,触到了她的耳朵。她耳廓瘦小,甚至有些干瘪,但耳垂却饱满肉透,老辛的指尖沿着她的耳朵滑到眼睑时,一种温热的液体让老辛更加伤感。当他的手指漫过她粗糙的脸颊,安静地停驻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时,张茜“嘤嘤”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她的哭声停止了,她的肩胛骨也不动了,她愣愣地抬起头,朝老辛狐疑着问道:
“你在……干嘛?嗯?你想干嘛!”
老辛激灵一下推开张茜。或许不是他推开张茜,而是张茜推开了他的膝盖。她似乎刚刚从梦中苏醒。她显然哭累了,眼眶里没一点泪水了。她迅速站了起来,披上羽绒服,穿上皮鞋,走到房门口,在关上房门之前,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老不正经的!”她真这么说的吗?即便她说了,真是对他说的吗?老辛只觉得那种甜美、温净的空气在瞬间被击砸得粉碎,无边的恐慌在灯管“嗡嗡”的声响中越发清晰。他呆坐在床上,身体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得无比结实。他看到张茜在关门时望了他一眼。或许他真的老了,眼睛花了,他竟然没能看清她的眼神中是如何一种神情。她那双狭长而飘忽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可她真笑了吗?随着“哐当”一声门响,老辛的心脏“砰”地下就碎了。
老辛出了晶晶的宿舍,楼道里的灯还没打,恶臭的运动鞋的臭虾味和厕所的尿骚味不时飘进鼻孔,老辛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等出了研究生宿舍楼,老辛方才察觉到,天已经黑下来了。天是怎样黑下来的呢?老辛不太清楚,反正冬天的夜晚总是很长,而白天总是很短。他麻木地按晶晶的手机号,没有人接听,又按博士的手机号,还是没有人接听。也许,晶晶在跟他的师兄喝酒吧,这孩子以前有烦心事的时候,最喜欢把自己喝得胆汁都吐出来。老辛又想到了张茜的手机号,只是想了一想,这个女孩鹰隼般的眼神就将他的身体压缩成一枚核桃里的果仁了。他只得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一盘熘肝尖,叫了一壶散白酒,然后,盯着窗外盲人般的黑,哆嗦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