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书娟出事那天,我和宗建明正在忙着给一家国营林场清算所得税。他们要缴纳的税款不多,只有十多万。这个林场厂长不停向我们发着牢骚。他说县委书记把他们厂的三千亩桃林划走了,要建设成现代化工业园,划就划了,却一分钱没给,一分钱没给也就算了,国家的地,也没啥可说的。可那些地却免费赠送给了县里的几个富商。其中有个最有钱的,身价逾亿,经营着两家医院、四家超市和三个水泥厂,县委书记直接给了他五百亩!连地面附着物的损失费都是县里出的,县委书记还亲自帮他到省里跑手续。要是跑成,这五百亩地以后就是他个人的了。我说为什么不告他?厂长惊慌地扫射下四周,压着嗓子说,话可不能乱说……民告官,不就是耗子舔猫X吗?
宗建明就是这时接到的电话。接完电话他脸色就变了。他小跑着到所长办公室,由于过于匆忙,出门时差点被块石头绊倒。几分钟后他从所长办公室跑回来,盯着我说,马文,你有空吗?有空的话陪我出趟门!我问他去哪儿?远不远?他没回答就闪出了屋子。我撇下那个林厂厂长追出去。他已经在发动他那辆广本飞度了。
上了车我才知道,我们要去秦皇岛。
去秦皇岛做什么?我有些无聊地问他。
曹书娟出事了,被公安给逮起来了。宗建明的话简短而慌张,我看到他的喉结混乱地滚动。
秦皇岛离桃园县只有两百里路。平日里去那里游泳,感觉路途总是如此短暂,而那天我坐在宗建明的车里,却觉得路途是那么漫长乏味。宗建明并不说明去意,只是透露曹书娟“出事了”。曹书娟能出什么事?做二奶并不违法。我可以这么想,却绝对不能这么问。
曹书娟被关在市区的某个派出所。很奇怪的是审讯她的人不光有警察,还有海关和税务的人。
我们作为曹书娟的亲属被勉强同意跟曹书娟见上一面,名义是送被褥和棉衣。曹书娟脸色平静,见了我们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宗建明一把攥住她的手再也不肯松开。我悄悄退出去,蹲在楼道抽闷烟。身边有两个警察走过时,一个问另一个,咦,这个女人倒是不简单呢。是啊,另外一个油腔滑调地说,看来床上功夫不错,脑筋更是活泛,几百万呢!他们的话很随意,我却隐隐觉察到他们的谈话多少和曹书娟有些干系。
不久宗建明沉着脸出来,身后的铁门“哐当”声紧紧关闭。
“我们回去吧,”他垂头丧气地说,“我操她妈的,都在这里蹲了半个月了,这才告诉我!什么东西!我操她妈的!”
已经是中午了,我们进了家饭馆。由于早晨没吃饭,我要了盘炒鱿鱼后,又特意点了碗肘子肉。我对宗建明说,有什么事都别着急,着急解决不了任何事,只能忙中添乱。宗建明一声不吭,只托着腮凝望着窗外的大海。大海灰蒙蒙,没有船舶靠岸,几只海鸥惊叫着掠过,方将海水衬托得活泼些。等肘子肉上来,我夹了块放进宗建明碗里,对他说,你多吃点,吃完我们再想办法。
其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就不晓得。
宗建明抬起头扫我一眼,将肘子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后来他注视着我说:“曹书娟最爱吃肘子肉了。”
我说咱们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有谁不爱吃肘子肉呢?那时候过大年,当爹妈的也只是用白菜尖炒半斤猪肉,蒸一锅白面馒头而已。
“你们家条件好,爸妈都是商品粮,比我们家条件强多了。我跟她都是农村的,从小就没得过好,”他说,“其实,我跟曹书娟结婚后,连肉也很少吃的。你不信?”他没等我来得及阻拦,已然灌了一大口白酒。他咳嗽起来,胸腔剧烈起伏着,连耳廓都变得绯红,“我们那个时候刚买的二手商品楼,欠了一屁股债。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可她不这么想,她说,债一天还不完,觉一天都睡不踏实。可哪里能省钱呢?只有牙缝里抠。有一次,咱们单位的小陆结婚,我去吃宴请,席上就有碗肘子肉。我吃了好几块,可心里还惦着她,别人撤席后,我就偷偷用餐巾纸裹了块,揣衣兜里装回家。那时她怀孕三个月了。人家怀孕都不爱吃荤腥,她跟别人相反,最喜欢吃肥肉和鱼虾,”他又咽口白酒,这次他没咳嗽,而是用手指紧紧掐住喉咙,仿佛要防止白酒从喉管里喷涌出来,“我把肉给她热了吃,就那么一块,半个馒头大小。她舍不得全吃掉,非逼着我也尝尝。我跟她说,我吃过了。她就用牙咬成两半,用筷子夹了,硬塞进我嘴里。”他垂着头不敢再看我。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
等宗建明把曹书娟的事告诉我,我却觉得没他想得那么严重。事情很简单,曹书娟情人的那家锹厂,利用专用发票偷了五百多万出口退税,结果被海关发现,因数额巨大,税务部门已将案件移交,公安的正在调查此事。这事倒与曹书娟没多少关系,她是销售部经理,也是财务主管,但偷税这种事,公安的不找法人代表,怎么找到了她?
“其实……”宗建明说,“那个厂子,她也能当一半家。好些重要的协议和单据,都是她签的字……”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做出惊讶的表情,“可是,你知道吗,她一个人把所有的罪名都顶下来了。那个狗操的家伙,倒是屁事没有!现在还待家里跟人搓麻将呢!”
原来曹书娟的情人和曹书娟商量,先让她顶罪,他呢,在外面跑关系拉帮套,用不几日她就能放出来,这样既不损害“他们”的名誉,又不耽误“他们”的买卖。他应过她,等她出来,就给她两百万当酬劳。可现在,他发现事情办起来非常棘手,一百万花进去却石沉大海。以他农民企业家的思维,他决计没料到那些人胃口如此之大,他只好要撤兵了。
“她可以把一切都交代清楚。”
“她不肯。她说,要是交代了,等从监狱里出来,二百万肯定也没了。”宗建明望着窗外,“其实,我倒不怕她蹲监狱,我可以等,”他颤抖着说,“我是怕……她不是为了二百万去蹲监狱……而是因为……她真的离不开他了……”。我知道他所说的“离不开”的潜台词。
“她今天……要你来做什么?”
“她说,要我一定把孩子照顾好。她对不住我。”他泪眼婆娑地望了我一眼,“她说,她真的对不住我。这不是屁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