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建明从北京回来后,径自从单位骑了自行车回家。那段时间,单位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了他老婆的事。即便我们的所长,那个面相慈善、其实小肚鸡肠的老男人,也对宗建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像以前那样有板有眼地划考勤。
宗建明住的是桃源镇90年代风靡一时的独院二层商品楼,院子里有个自建的地下室,用来储藏白菜和粮食。地下室只有一扇狭小的玻璃窗,玻璃窗用旧报纸糊了,宗建明看到里面透出昏黄的光斑。他将自行车支好,将窄旧的木门打开,猫着腰低着头,顺着水泥台阶一步步往下走,拐了个弯后他看到了曹书娟。这么冷的天,曹书娟穿着乳罩正在套呢子长裙。她的脸庞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红润油亮,披散的头发让她楚楚可怜。宗建明从地板上捡起一个避孕套,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将那瓶香水掏出来咒骂着摔到地上,玻璃瓶在瞬间破碎成无数的晶莹碎片,有那么一片甚至嵌进了他的左眉骨。地下室浮游起了一种芒果酥麻的香气,这香气让宗建明刹那间宁静下来。他拧了拧鼻子,试图让那股呛人的气味变得舒缓些。曹书娟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羊毛衫套上,一言不发。宗建明就是此时爆发的。事后他跟我说,他受不了曹书娟的眼神。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没有自责、廉耻和羞愧,也就是说,灯光虽然黯淡,她的脸却异样清晰,而他从她的眼神里却读不出任何内容。这让他焦虑不安,仿佛不久前在密室里偷情的不是曹书娟,而是一身寒气的宗建明。他抽掉自己的腰带,朝曹书娟缓缓走过去。这条“金利来”腰带是曹书娟给他买的。曹书娟这才停止了穿衣,向后退缩了两步,也只是两步,然后她的腰板就挺得和平日里一样板直,她甚至不慌不忙地捋了捋自己额头上的几缕头发。宗建明一腰带甩过去,正抽在她干瘪的臀部,她“吭哧”了声,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躯,背朝他趴在一张废弃的木床上。宗建明手里的腰带本来已经抽回,见了她这般模样,手又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在整个抽打过程中,曹书娟没有叫,她甚至连丝呻吟都没有,只是间或“哎呀”两声,仿佛以此来证明皮带确实抽在了她身上,而不是宗建明身上。抽着抽着宗建明手酸了,他将皮带狠狠摔到地上,抱着曹书娟的腰身嚎啕大哭起来。
我可以想象到他们当时的样子。一个男人打自己的女人,无疑比打自己更软弱。要是曹书娟和他同样悲伤,或者至少表面上显得理屈词穷、羞愧难抑,宗建明下手也不至于那么重。关键就在这里,曹书娟没哭,何止是没哭,简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挣脱开宗建明的双臂,从床上哆嗦着爬起,打包里摸索出条手绢,光着脚朝宗建明走去,替他擦掉了大滴大滴还在暗涌的眼泪。擦完眼泪,曹书娟抚摸婴儿一样抚摸着宗建明的耳垂、下颌、喉结和小腹。她动作迟缓,在触摸过程中偶尔神经质地哆嗦一下,无疑是刚才鞭打的余痛还在折磨她。宗建明的下半身就是在皮肤与皮肤温和的摩擦中渐渐硬起来的。接下去的场景完全可以想象,他们不可避免地做爱了。
宗建明后来说,那是他们最疯的一次。他们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将门窗插死,在地下室做了一天一宿。这一天一宿里,他们没有走出过地下室,只用电磁炉煮了两袋过期方便面,卧在木床上恹恹地吃。吃完后继续做,做完后就睡觉,睡觉时也在梦里做。他的器官一直没离开过她的身体。他很诚恳地说,当时他特别贪婪,妄图把他那条无法软下来的东西,一辈子都留在她温热的身体里,永远都不离分。翌日晨起,宗建明发现自己下不了床了。他穿裤子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床单湿透了,散发着汗臭,床板也断了半扇。曹书娟把他扶起后,麻利地套上羊绒大衣和帽子,抱了抱他,一步一步地朝地面走去。她的身影在阴暗潮湿的台阶上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团粉红艳影在他眼前晃了晃,随着“哐当”的关门声彻底消失了。宗建明坐在地下室的床上,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那一定是曹书娟开着她的红色宝马去锹厂上班了。
然后,再然后,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而我跟小学老师,无非也是老样子。孩子大了些,不像以前那样让人费心。小学教师的时间又充裕起来,重新迷恋上了织毛衣。她从超市里买来五颜六色的毛线,将它们缠绕在一个破损的线轴上,每当她需要时,就从上面毫不犹豫地撸下来一绦。她给我织了好多东西,有黑色高领毛衣,灰坎肩、蓝袜子、白色围巾、斑马花纹毛裤、桃红色手套,她甚至给我织了顶漂亮的紫色单角贝雷帽。我为她编织的天赋很是苦恼,除了给我织衣物,她还义务为亲朋好友编织,当所有的熟人都穿上了她的杰作后,她开始装扮我们家里的餐具,比如,她为餐桌的四条银色桌腿织了四只短短的绿袜子,让我们家的餐桌看起来像是来自火星、面目忧郁的机器人。
有时我闻着房间里毛线的气味,冷漠地走到窗前,盯看着冬天的街道。桃源镇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但街道还是以前的街道,跟80年代没什么区别:低矮的砖楼,狭窄的街道以及两侧千篇一律的柳树和白杨树。凝望着流淌的人群,我很轻易就预见到了我的将来:女儿上大学,我从税务师事务所退休,拿着不多也不少的养老金,同时患上形形色色的小毛病:气管炎、咽喉炎、高血压、风湿、肩周炎、老年痴呆症或心脏病。晨起会到街心花园跟一帮面孔模糊的老人打太极拳,或者跟穿着艳丽绸缎的老太太打安塞腰鼓,白天则坐在这座老房子里,继续看着退休后的小学老师不慌不忙地织着毛衣、毛裤、袜子或手套,餐桌已经不需要袜子了,没准她会给它织一条肥大的内裤,最后我或她,在床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或先或后地离开这世界,我们的女儿会从外地回来奔丧,将我们燃烧成捧尘土。从此我会在桃源镇彻底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一样。这样的想法让我五脏六腑都冷得够呛,说实话,只有在接到小柔电话时,我才稍稍暖和些。
小柔每个礼拜五都给我打电话。我记得当初并没给她留电话号码,那么,该是她向我朋友讨要的。她为什么跟我朋友索要我的号码?我们仅有一面之缘,我对她或她对我的情况都不了解。我只记得她摇晃着身体唱歌,歌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地下室》。她声音低沉无味,没有明显的平仄起伏,倒与那首歌的旋律如出一辙。她对我倒印象深刻。她说,她很喜欢我的模样,当然,这不是主要的。那晚我留给她最美妙的回忆,是在她唱完歌,去洗手间的走廊里遇到我时,我给她变了个小魔术,用她的话说,那是当晚我馈赠她的“小小惊喜”。说实话,我倒一点不记得。她说,怎么可能?你还真忘了啊?你两只手交叉成十字架,优雅地晃了几个来回,她声音激昂起来,然后你的手指间,突然就飞出只蝴蝶!不是那种普通的黄色小蛱蝶,而是只色泽斑斓的凤尾蝶!那只凤尾蝶在“钱柜”的走廊飞过来,又飞过去,于是,在嘈杂的歌声中,侍应生和领班都帮我逮蝴蝶。你呢,则在旁边傻笑,说实话,我当时最担心的,是怕你再变只蝴蝶出来。
我想小柔一定是记错了。我从来不会变魔术。我连最简单的扑克魔术都不会。我只会打乒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