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娅认识王叔那年,应该是十六岁。那年她跑到三叔家,住了整整一夏。在艾娅印象中,北京夏天潮,三叔家住在一个叫平安胡同的地方。每天睡前,她都会在墙壁上捉到许些肉红色潮虫。它们通常一群群蠕动着浅绯色爪子漫过墙角。每逮一只,艾娅就用手指肚夹起,再用另一只手上的指甲将它们的小腿一条条割下。通常睡着前,艾娅的指甲里满是虫子腥气的肢体。她喜欢把指甲伸进嘴巴,厚厚的舌苔舔动着指甲缝,潮虫味道就顺着喉咙扩到胃里,很多时候,她会被自己的举止打动,灯熄后,一个人在凉席上趴着哭。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中考没上重点段,只好去了家普通高中。艾娅就受不了,她受不了主要表现在饮食上,一连两天只喝点自来水。母亲给她炖了只乳鸽,她只用筷子扒拉两下,蘸蘸汤,闻了闻,垂着眼帘说;“盐放多了。”后来母亲给她买了张火车票,跟她商量着说,去北京玩两天吧,你三叔打电话说,想你了呢。艾娅三叔和三婶在北京一家部队医院当医生,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利用休假时间,来石家庄待上段日子。按照他们的说法,是来这个火炉般的大农村避暑。他们的说法每每让艾娅父母感动。那次母亲让艾娅去趟北京,一是散散心,二是代他们探望弟弟一家。艾娅没料到叔叔一家住在那样简朴的四合院,只有两间昆虫大的房间。艾娅主动挑了间套厨房的。白天时他们去上班,艾娅便坐到那株鸟绒树下读点闲书。读闲书的时候,便认识了王叔。
如今王叔来大连,她不清楚,有没有必要见他一面?上高中和大学时他们还通过信,当然信里也不会谈什么,王叔不外乎叮嘱她好好学习,或者散假时去北京旅游……每年元旦,艾娅都会挑张精美的贺年卡邮寄过去,一直到毕业还是有联系的。只是等接了婚生了孩子,那份闲请就少了。掰手指算算,他与她,已经有十四年未曾谋面。十四年!当年的女孩已是个独身的离婚女人,而当年那个喜欢穿白衬衣、笑起来有点迷人的男人呢?老是肯定会老的,小腹隆起,语速缓慢,过度的饮用白酒会让他患了脂肪肝……艾娅手里握着那本600多页码的小说集,难免踌躇起来。
她刚才在电话里对王叔说,她中午请他吃饭。其实,说完后就悔了。如果没记错,她已经答应了许先生的邀请。
对许先生,怎么说呢,艾娅倒没什么想法,如果说有想法,也只是对他的身体有些微微了了的热望。许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做完后会给钱,钱不多,五六百,或者厚些,被他毛茸茸的手指温柔地、命令似地塞到她手里。那些钱对她来讲算不得什么,可既然他愿意给,那么坦然地接了,也没什么不好。她手头倒是不紧,积蓄是有的,何况离婚时她虽净身出户,手里却攥着张欠条。欠条是王小峰打的。他不给她房子,不给她女儿,那么,从金钱上让他补偿,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了。除了这样的伤害,她还能选择哪种复仇方式?往他脸上泼硫酸?阉了他?这些极端的事艾娅做不来。既然不能从肉体上让他痛不欲生,为什么不能让他在精神上痛苦?欠条便接的心安理得,心里冷笑着安慰自己,女人十年的光阴,怕也就值这张欠条了。
而离婚后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到外面旅游。艾娅不喜人文景观。庙宇楼台、前朝庭院,对她来说尚构不成诱惑,只是一座座坟茔罢了。她喜欢自然的东西,比如山,比如水,比如满山遍野开疯了的蒲公英,比如沙漠里的一片葡萄园,比如,点缀着椰子树的黄色海岸线。
“夏威夷”,这个名字不知道怎么就冒了出来。这名字在她想像中,简直就是“阳光”的同义词。她没刻意从网络上搜索关于夏威夷的任何信息,她只知道,那里有海,有沙滩,有穿着草裙跳舞的土著人,有廉价旅馆和彪捍的美国水兵。大连也有海,大连的海也美,但大连的海是柔的,是阴的,即便夏天,海水的潮气也能将房间墙壁逼出层水珠。而现在她最想去的,是那种阳光爆射,一个下午就能将人的皮肤能晒成橄榄色的夏威夷。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艾娅通常会在文章结尾处写道:“我长大后,要当名光荣的女解放军,手持钢枪,头戴钢盔,在祖国的南沙群岛巡逻。”如今她的理想倒单纯多了,用刚才偶尔看到的那篇小说篇名来说,就是,她想找“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待上那么段时间。
这有什么不对?没任何不对。她跟旅行社咨询过,跑趟夏威夷,光团费就要两万块,别的就不消说了。她现在需要钱,哪怕是三五百,哪怕是三五十。那么,中午,是去跟许先生约会呢,还是跟王叔吃顿甜美的、回忆少女时代的午餐?她答应了王叔,但还没有给许先生打电话辞约。在书店里,她摸着自己粗糙油腻的皮肤左右为难。后来她想,她必须去趟洗手间。她必须将浓妆洗掉。接待一名远方来的故人,最好素面朝天,清爽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