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白水市电视台记者刘伊娜坐快艇带着一个扛DV的实习生赶到了火烧屿。
刘伊娜是个海龟,同时也是白水市最著名的大小姐——刘伊娜的爸爸在白水市的知名度极高,只要有会议新闻,就可以在电视上看见他那盘四方大脸。刘伊娜大前天来过火烧屿,拍摄边防战士奋力抢救搁浅海豚的过程。当海豚打出两个浪花一头扎入水底后,刘伊娜将话筒塞到沈海防的嘴巴边,请他谈谈体会和感想。沈海防胸脯挺得像只大公鸡,脸憋得比公鸡打鸣还红,套话都说不圆了,一点也不像个指导员。刘伊娜常年在市委大院进进出出,几乎没见过会脸红的男人,所以,一下子就记住他了。接到电话时刘伊娜正在大陆岸边的火山口景区,寻找哪块石头远望如乌龟头哪一块石头近看却似王八的蛋等等镜头,以便充实白水电视台的新闻栏目“白水热点”。刘伊娜一贯瞧不起当兵的,不过她还是乐意再见一见这个会脸红的男人,因此叫了艘快艇贴着海面就飞过来了。
沈海防在刘伊娜的大眼睛前把握不住自己手脚的尺度,不是撒了茶叶就是碰翻了杯子。刘伊娜很开心,望着他眯眯的笑。她一笑沈海防连舌头也把持不了了,说起话来后语搭不着前言,不过刘伊娜还是听出来了:有一个小青年要从鼓浪屿游到金门去。
这当然是个难得的新闻,好几海里的路啊,几乎要绕着厦门岛游上大半圈,而且浪头那么大。刘伊娜一下来了兴致——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小张要去的那个地方叫金门。
刘伊娜是个金门人,以前的以前当然不是,但高考前稀里糊涂的就是了。刘伊娜问过为什么,老爸说,有些东西是没有为什么的。刘伊娜现在还兼着白水市台联主席,当然,台联的事不用她管,因为,有常务副主席嘛。
刘伊娜摆好架势,开始采访安徽青年民工张小张。张小张把对沈海防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刘伊娜很惊讶——做人怎么可以这么直来直去呀!难道坦率也是一种美德?为什么小张不说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呢!游到金门是什么行为?投敌啊,要坐牢的。刘伊娜开始以为小张不懂利害,可种种迹象表明,小张的头脑没让海水给浸坏,很清醒,是个明白人。刘伊娜的心是肉长的,躲在胸脯后面暗暗叹了口气。
采访总不能这么一个回合就结束了,那太草率了,何况,身后还站了一个会脸红的男人。不知怎么着刘伊娜愿意这个男人多看一会自己,多了解自己一点点。
于是刘伊娜把话筒伸到小张面前,请他谈谈获救以后的感想。小张双手一齐伸过来,抓住了话筒,刘伊娜觉着手上一紧,话筒已被小张拽了过去。刘伊娜发现小张的双手总是一块移动的,动作很古怪,仔细一看,腕上锁了一副手铐,可能是因为使用次数过多或者年份太长,手铐颜色暗淡,不惹眼,一不留神,还真看不见。
小张双手握住了话筒,笑容更放松了,胸脯子高起来,他干咳一下,清清嗓子,接着对着话筒喂喂两声,又吹了吹,这才抬脸正视着镜头:
“谢谢大家。感想嘛,良多。第一,我的体力不够好,要是我的体力再好一点,我就成功了,不坐这里了;第二,海水太咸了,几口下去,壮志全无,心里想的尽是如果游不过去就再去打工,老老实实把这辈子给整完算了;第三,海水不是蓝的,海水的颜色是天空映出来的,天什么色它就什么色——个人的努力通常是没有用处的,人靠的是运气,出身决定一切,在我们这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哼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第四,我怕海里有鲨鱼,下水前我没把情况了解清楚,实在失策……唉,我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我有远大的理想,可愿望的实现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小张停下来,低眉轻叹一声。小张说到第三点感想时,刘伊娜感觉背上像被针扎了一下,身子猛一抖,但她还是很镇定地接上茬:“你到底有什么愿望呢?”
小张昂起头:“我的愿望就是要发大财,掐住命运的咽喉,改变自己的一生。我要帮助我的家人,帮助我周围的穷人。如果资金允许,我还要回家乡盖一间学校,从幼儿园办到大学,全部免费,我要请最好的老师比如我们村的陈校长,我会发给他们足够的工资,让他们过上体面的生活,但是,爱拍马屁的一个不要,吃了东西不认帐的,更不要!”
刘伊娜接过话筒想了想,又把话筒递了回去,两眼望着小张直点头,好像幼儿园的老师在鼓励小朋友从高高的滑梯上出溜下来:“你应该还有别的愿望吧?你看,我说对了不是。你再谈谈,谈仔细点。”
小张的脸隐隐有了光彩,眼光柔软起来,水汪汪的:“我要和春燕姐结婚,我是个男人,我会负责任的。对了,春燕姐是好又好酒家的大堂领班,你不认识的。可是,我现在这样子,怎么配得上她。唉,像我这种条件,看来,看来也只能找个像你这样的了。”
刘伊娜的脸青了,嘴巴张了又张,眼睛大了两圈,黑眼珠四周都是眼白,不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起身望外就走,脚步有点踉跄,差点让瓷砖的花纹给绊一跟斗。刘伊娜是个极自信的人,在白水市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围在她周围的男人比蜜蜂还多,嗡嗡嗡的。可她现在猛然发现,自己的自信只不过是一块窗玻璃,透明,坚硬,小张的话恰如一块拳头大的黑卵石,啪!就将它砸成了一地玻璃渣子。
沈海防小跑着跟了出来,他的脸又红了,火燎了似的。他矮下头来在刘伊娜耳边说:晚上,晚上你们留在岛上,我、我、我,我请你们吃——饭,行,不行?
刘伊娜嘴里说:“好吧。”可她头也不回,快步向码头走去,那个扛DV的实习生跑得跟小鸡没啥两样。
沈海防摸不着头脑,戳在大门口挠了半天头,想不出个所以然。太阳已经闪到大陆那边的山背后去了,天是红的,远处的海面也是红的,风一吹,海面如着火一般抖起来。
他回头往院子里望,打办公室的窗口,他看到了小张的后背,小张的后背让晚霞染得像浸了鸡血。他整理了一下仪容,回身大踏步向小张走去。
有些话是必须说清楚的:首先,在鼓浪屿是望不见金门的,连小金门都望不见,小张看到的是四担和五担岛,那上面没有人,只有鸟;其次,金门不是金子做的,这世上到处都有穷人,大同世界,世界大同……
小张张大了眼:你哄我!
沈海防急了,扯了小张到自己的宿舍,他宿舍的正墙上有一张大地图,占了整面墙:“你看,这、这就是这里的海域地图,你看看,这、这是鼓浪屿,这是金门,这个是,是小金门,这,这、这、这是大担二担三担四担五担岛,你、你、你、你,你看,在鼓浪屿望得见吗?看——看看,看明白了没有?告——诉你,这就是厦——门黄厝,二奶嗯,村,满小区的二——二奶,小金门坐船到黄——黄厝,就十——十分钟,清、清楚了没有?喂,喂喂喂,你,想什么哪,还想游——过——过去吗?!”
小张十指交叉捧在胸前凝望着蔚蓝色的地图,目光迷离:“我愿是条鱼。”
沈海防的火气“腾!”,起来了:“把、把、把、把他,送——到看,看守所,去!立刻,马上!十——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