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马格宝家。他家住的是平房。马格宝的父母在自己搭的小厨房里蒸凉皮。他们蒸那么多凉皮,看来是做这个生意的。
马格宝的母亲对我不耐烦地说:马格宝?我们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已经三四天没回家了。
我说:他不回家你们也不找他?
她说:找他做什么?他不在倒好,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我说:可是我女儿现在也跟着他跑了。
她说:那是你的事。
我说:你们这样对孩子不负责。
她说:我们能负了自己的责就不错了,我们的责任就是卖凉皮!
我说:凉皮能比孩子重要?
她怒冲冲地说:你不懂就别瞎说!不卖凉皮我们吃什么?你哪里懂得我们下岗工人的难处!
我本来想告诉她我也是个下岗工人,可是我转过身就走了。我跟她说那些有什么用呢?
我走到大街上了,马格宝的父亲却追出来。
他围着一个蓝色的粗布围裙,手里还戴着一副橡胶手套。他让了一根烟给我,对我说:你找你家女儿,顺便也给我找找马格宝吧,你要是能见到他,就让他回家,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他要是不想上学,就不上了,那样也好,还能把学费省下来,他这样交了学费却不去上学,不是很浪费吗?
这个做父亲的可真省心,连找儿子都能让人顺便找。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呢?
我在兰城转了一整天也没有见到我家青青的影子。我只是在大街上看到许多和青青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穿着古怪的衣服,成群结队地闲逛。我这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的孩子都不是呆在学校里的。
天黑的时候,我硬起头皮找到了母亲家。我想青青一定是不会跑到她奶奶家的,但我还是得去撞撞运气。
一般我是不去找母亲的,因为我很怕父亲。父亲从小就对我冷冰冰的,我觉得他对我没有父子之情,我在他眼睛里就是一团空气。这种情形在我下岗前还好些,那时候我腰杆还比较直,但下岗后,我整个人都矮下去,就更不愿意见到父亲,见到他,我就忍不住会变得意想不到的驯良,就像他脚下一条不受宠爱的赖皮狗。
父亲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我进了门,他照例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把母亲拉到其他的屋子去说话。
我说:妈,青青来你这儿没有?
母亲身体很差,患了二十多年的糖尿病,如今眼睛已经差不多算是瞎掉了。所以她看不清我肿成了一团的脸。但是她从我的话里听出了问题,她拽起我的一只手说:你家出事啦?
母亲一问我,我的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这几天我好不伤心,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分担我的伤心,如今我见到了母亲,被她一问,就把所有的委屈问了出来。我埋着头,哭得连鼻涕都流在了嘴上。我一边用手揩眼泪,一边向母亲诉我的苦。母亲也哭起来,但她却用手替我揩眼泪。母亲的手又冰又滑,像一块肥皂,不像我的,像一把锉刀。
母亲说:你干什么要去掀那张床板呢?你都不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你就去掀它!
我说:我知道它下面藏着什么,老天告诉我了,我心里当时像乱麻一样,根本由不得我。
母亲说:你不知道!
母亲告诉我:你家床板下面藏的并不是个男人,是你的日子,你的日子不揭开还好,揭开了就烂掉了,就像一道疤,你把它上面的痂揭开了,脓血就都流出来了。你不揭开它,你就看不到,可你为什么非要去看它呢。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软了。我说:你是说我最好把眼睛闭起来吗?根本就不要看我日子里的脓血,看到了也要装作看不到吗?
母亲说:对,就是要把眼睛闭起来才好。
我赌气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金蔓跑了,连青青也跑了,我现在不如死了算了。
我这是在说任性的话。想一想我真是丢人,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在母亲面前故意说出任性的话。我是太需要得到一些安慰了,现在能给我安慰的,只有母亲。
母亲嘶着嗓子骂我:你放屁的话,我还活着,你有脸去死吗?
我却人来风似的耍起来。我说:我这就去杀了那姓黄的,然后就自己去死!
说罢我转身就冲了出去。
那会儿我的身体里也真的是蒙生了杀机。我本来是在跟母亲无理取闹,但是闹着闹着,我就真的想杀人了,想死了。母亲惊慌失措地在身后追我,我们像一阵风似的从父亲面前跑过去。父亲却纹丝不动,真的像只是一阵风从他眼前吹了过去。
母亲把我追到了楼下,她在身后一声长一声短地喊着我的小名,她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得乱七八糟。我担心她会一头从楼梯上滚下来,只好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其实我知道,母亲要是不追我,我反而没这么蛮了。
所以当母亲一屁股坐在街边哭号起来时,我就回过头去扶她了。
母亲哭得地动山摇。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拍屁股两侧的马路,把马路上的土都拍了起来。那些土把母亲包裹住,让母亲看起来像一个腾云驾雾的神仙一样。
我说:妈你别哭了,我不杀人,也不死了。
母亲伤心欲绝地呜呜大哭,她说:你蹲下,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就蹲在母亲面前。
母亲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出了一个秘密。
母亲说: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你为什么不能跟你爸学学?人穷就要志短,就要能吞得下事情。你知道不,你不是你爸的儿子,你爸早都知道,可是他一辈子从来没有问过我,他把眼睛闭住了,这一辈子我们才太太平平地过到现在……
我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总对我冷冰冰的了。他可真沉得住气啊!
我想父亲也是一名普通工人,罪也是受了一辈子,但他好像从来没被日子搞得灰头土脸过,他纹丝不动,那是因为他懂得在日子面前闭上他的眼睛啊。而这个道理我却不懂,我气急败坏,所以现在我鼻青脸肿。
我浑身软塌塌的,连自己的头都支不起来了。我感觉到很累,一点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只想睡觉,把眼睛闭住,哪怕就让我躺在马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