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份判决很快也下达了。我的诉讼请求被驳回,法院判决,街道办事处赔偿我五万块钱,诉讼费我们各承担一半。五万块钱,比王主任承诺给我的还少了一万,我还要承担一半诉讼费!没有等我开口,胸有成竹的黄老头先问起我来,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怎么会这样?我怎么知道!连小鸽也来问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仿佛我是一个掌握了所有秘密的人,我能够看穿世界最叵测的底牌。
我被他们问烦了,就躲到店里去。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张,我麻木了,随波逐流,小鸽说,就不搬!就不搬!我就决定就不搬就不搬了。我身不由己地被塑造成为了一颗钉子,而且好像还有些犀利的样子。我天天坐在店里,坐在震耳欲聋的卡卡声中,摆出一颗钉子的造型。我的腿受伤了,小鸽开始给我精心烹调起食物来。猪蹄子,羊脖子,和黄豆熬在一起,一锅一锅地送到店里来,吃得我内火旺盛,汗流浃背。她这么做,好像是暗示我什么,吃下这些东西,我更加身不由己了。我的胃口被吃开了,反倒整日处在饥饿的状态中,即使正往嘴里填东西,肚子里也会饿呀饿地乱叫。
有一天我正坐在店里喝羊汤,突然一块砖飞进来,哗啦一声落在柜台上,把玻璃砸得四分五裂。好在店里的货物已经转移了,只留下几只空盒子装模作样地摆在柜台里。我跳起来,一手端着盛羊汤的小汤锅,一手摸出台数码相机,前后左右地拍摄起柜台的惨状。我是有备而来的,我已经预计到了可能发生的迫害,我要留下证据,必要的时候这些证据就是我手里的牌。这也是我从网上搜到的经验,做一颗钉子,那是需要策略的。
但我仍然紧张了。拍完后,我就跑出店外,蹲在路对面,一边喝着羊汤,一边用手机拨给王主任。喂,王主任吗?我声明一下,我的生命刚刚受到了威胁,幸好,我暂时无恙,只是财产受到了损失,我已经拍下了证据,你要不要看一看?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挂断了。我喝了口羊汤,不知为什么,这口汤喝得我满眼泪水。
离我不远,蹲着几个民工模样的家伙,他们虎视眈眈地望着我。就在我和王主任通话不久,来了个头戴安全帽的人,他冲那几个家伙一挥手,他们就走了。我知道,这一仗我是打胜了。我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回去给小鸽一学,她也很感振奋。小鸽哈哈大笑,摆了个拳击动作让我欣赏。她这么开心,我很欣慰,看着她笑,我简直心痛。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勒令我三日内搬离,否则法院将强制执行。我并不感到惊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去强制执行别人,别人也来强制执行我,总归是免不了的,总归要被强制,被执行。这么看来,我母亲的宿命论还是有价值的。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鸽。我希望她永远高兴。我仍然天天坐在店里,等待小鸽给我送来美食。我真是饿啊,饿得我自己都警惕起来,我觉得我的身体有毛病了。王主任来看过我一次。我正在啃羊脖子,进来一个男人,摘下安全帽,我才发现她是王主任。她好奇地把头伸在我的腕上面说,小曲啊小曲,你吃的什么玩意?我如实告诉她是羊脖子。她喔喔了几声说,羊脖子好,我坐月子的时候就吃的是羊脖子。我还有心开她玩笑,我说王主任,你把安全帽送我吧,我更需要,而且,你带着它,太像个男人了。她哈哈哈一阵爽朗地大笑说,你这个小曲哇你这个小曲哇!我们就这样,像拉家常一样,说了几句废话,一切看起来都蛮和谐的。
第三天来临的前夜,我和小鸽喝了些酒。我的酒量不行,小鸽更不行,所以没喝多少,我们就有了醉意。
小鸽趴在我身上,两只胳膊肘撑在我的肋骨上说,我们搬了吧,不做这生意了,改行,开个饭馆、服装店什么的,不跟他们玩了,原谅他们算了。
她顶得我肋骨生疼,但我并不说出来,由着她顶。我打着嗝附和她说,嗯,你说得对,不跟他们玩了,我们原谅他们,改行做别的去。
小鸽说,对,我们自己玩,不和他们玩。
我也说我们玩我们玩。
我们就开始接吻。我们玩,弄到很晚才睡着。
黎明的时刻我就醒来了。我在灰白的晨曦中打量身旁的小鸽。她睡得很死,爬着,赤身裸体,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乳房从身子下挤出来,样子不太好看,显得有些粗鲁。可我还是忍不住吻了吻她。我觉得,如果真的有生活这么一个东西,那么,晨曦中女人粗鲁的睡姿,就是生活。这件宿舍里依然密布着氨气,我们的货物也堆积在里面,因此显得更加逼仄,而这些,都是生活。
我跛着一条腿去了自己的小店。我把店门敞开,自己坐在柜台后面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我在等待什么?强制执行,还是小鸽的美食?好像都无所谓,我并不期待什么,也并不想排斥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病了,身体有些异样。
当警车停在门前时,我主动迎了出去。他们照例向我宣读了执行书,这并不新鲜。然后一辆推土机就吭哧吭哧地开过来。它的大铁铲朝着我的门脸挺进。
我的眼睛有些发乌,有两团絮状的白颜色爬了上来。我知道不妙,竭力抵抗着,这副底牌,我挺了多年,它们终于还是来了。可是我真的饿极了。我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就向远处张望。我朦胧地看到,小鸽从街的另一头向我走来,胸前捧着一口小汤锅。我想把她看清楚,但是我做不到,小鸽她像走在白茫茫的雾里面一样。我感到喉咙奇痒无比,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抓,但那痒在喉咙里面,我只有把自己的脖子掐起来,才能管些用。我觉得有泡沫从自己的肚子里翻涌上来,顺着嘴角流了出去。我听到了轰地一声。我想那是推土机把墙推倒了。但很奇怪,那居然是我自己倒下发出的声音。我看到了好几双皮鞋。一瞬间,它们在我白茫茫的视野里都变得极富诱惑力,让我馋涎欲滴,我只有扑上去咬它们,在我看来,它们都是肉,都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