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官司在同一天开庭。
早上是与街道办事处对簿公堂。坐在我对面的,并不是我期望中的王主任,我一直在猜测,她会不会仍然穿着那身运动服过堂,如果是那样,我觉得她对法律有些不尊重。而我就不同,虽然我怀疑法律,但是我尊重它,我在前天晚上辗转反侧,并且在今天换上了整齐的西装。但是她却没来,代表办事处的只是他们的律师。他们真的无视法律?毋宁说是轻视我。作为原告,我证据确凿,我们之间的合同白纸黑字,印章彤红,不容置疑;对方并不否认,但强调这是政府行为,具有不可抗拒性。这是办事处的底牌。没什么好说的,法官问我们,愿意接受调解吗?我还没有开口,胸有成竹的黄老头就替我回答了,不!为什么不?这里面有他的利益,我的诉讼请求是赔偿五十万,这也是黄老头替我算的,如果胜诉,我要按比例分他,如果我和街道办事处调解了,就没他什么事了。这是黄老头的底牌。
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前后不到半个小时,简单扼要,我觉得太快了,宛如梦中,卡地一声。
下午是和曲兆禧对簿公堂。诉讼请求很简单,要求法院判决我们共同享有我家的房子,有权力现在就搬回去住。我没有到庭,全委托给黄老头了。说实话,我害怕见到曲兆禧,见到她,说不定我的善良就会跳出来,敦促我当庭撤诉;同样是实话,我现在也很在乎我应有的权益,如果我的生活依然保持着蒸蒸日上的态势,我可以放弃和曲兆禧争夺,但我现在的生活岌岌可危了,我只有去抢,去夺!我即使为了小鸽,也要这么去做,我不能一辈子让她生活在氨气里。当生活卡卡卡地恐吓我时,我就格外珍惜起小鸽了。
幸亏我没到庭。我昨夜没睡好,回去就倒头睡下了。我做了噩梦,曲家兄妹剑拔弩张,卡卡卡,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架式,不像是打牌,像是打仗。后来听黄老头说,那也真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一幕。曲兆福和曲兆禄义愤填膺,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频繁打出好牌;孰料,曲兆禧绝地反击,卡地一声,当庭出示了一份遗书。
黄老头把这份遗书的复印件拿给我看,我通读一遍,觉得非常可疑。
这份遗书是以我母亲的名义写的,上面例数了她三个儿子的劣迹,曲兆福和曲兆禄的倒是言辞凿凿,他们的劣迹本来就罄竹难书。加之于我的罪名,却有些牵强附会,指责我忤逆不孝,只知道自己发财,六亲不认,从来不管父母的死活,一走多年,音信皆无……虽然这基本上是事实,但我不相信我母亲有这样的文采。我母亲是什么人?纺织女工!如果这封遗书出自我父亲之手,倒容易令人信服,小学语文教师嘛。可那样一来,这封遗书的真伪就太好甄别了,一个小学语文教师,总会留有大量笔迹,以供对照鉴定,而一个已故纺织女工的字迹,就太难寻找了。这就留下了悬疑,法庭需要调查。
而且,我也不相信我母亲会对我有这样大的成见。我当年离开家,其实是回去过几次的,每次都是看我母亲。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割掉了她的乳房,我觉得她很可怜,每次见到她,都要偷偷塞些钱给她。我母亲已经彻底变得神叨叨的了,接了我的钱,就要给我算命。有一次她态度庄重地对我说,三儿,你前世是只蝌蚪,没变成青蛙就死了,所以这辈子你也享不到父母的福。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番话一下子就把我说哭了。我扑进她平坦的怀中,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我基本可以肯定,这封遗书一定是伪造的。别说我母亲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即使写得出,她也会写成《周公解梦》或者《推背图》那样的玄奥之书。曲兆禧敢于伪造遗书,看来是决心要虚构生活了。
可是她没有得逞。曲兆禄很快就找到了证据。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了自己的一本练习册,上面居然有我母亲的笔迹,一个拙劣的“差”字,混在我父亲的批改里面。这个“差”就像我的那个“拆”一样,立刻把美梦颠覆了。法院做了司法鉴定,旋即判决就下达了,曲兆禧败诉,伪造证据,并处一万元的罚金。我觉得这样判有些重,那一万元就没什么必要。我都觉得重,曲兆禧当然就觉得更重了。她拒不履行法院的判决,一万块钱不交,房子依然用铁条焊死。
黄老头给我们出主意,要我们申请强制执行。申请强制执行要给法院交一笔费用,这笔费用就摊到我头上。曲兆禄认为官司打赢了,他的那本陈年练习册作出了重大贡献,因此要求得理直气壮。我硬着头皮掏了钱,交上去之后,我问黄老头法院会怎么收拾曲兆禧,答案让我大吃一惊。黄老头说会强行破门,而且,她拒交罚金,法院会拘留她。拘留?这可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我的头皮又硬了一次,自己掏出一万块钱,让黄老头去给曲兆禧交了。黄老头被我搞糊涂了,指着我的鼻子问,你们这打得是什么官司?我回答不了他,我自己也糊涂了。
然后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约好时间去执行判决。
那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门。我没有告诉小鸽我的去向,她一直都蒙在鼓里,并不知道我已经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善良。我还是希望永远把那个善良的形象留给她。
我骑着摩托车来到我家门前时,曲兆福和曲兆禄已经到了。他们都背着一大圈铺盖,眼看就是要扎根下来的样子。曲兆禄还带着他的老婆,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女人,脸上的肌肉似乎是铁皮,我从来没见她笑过。曲兆禧挡在门前,眼睛里一派凛然。她那上初中的儿子,我的外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我吃惊地发现,几年没见,这小子活脱脱长成了我的样子,我们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这个发现令我难受,心里像塞进了一团茅草。这小子瞪着他的舅舅们,像一条瘦骨伶仃的小野狗。
福禄寿禧,时隔多年,我们终于团聚了。大家当然无话可说,那气氛,简直令人窒息。我们是一奶同胞,我们曾经共同捍卫过乳房,但可耻的生活根除了一切,让世界变得平坦,胸口平坦,情感平坦。
十点整,法院的警车准时开来了。黄老头和几个法警跳下来,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悬在了嗓子眼,好像面临制裁的,不是曲兆禧,是我。法警宣读了执行书,然后上来两个,就要控制住曲兆禧。
当他们宣读执行书的时候,我就看出了曲兆禧的异样。我看到两片白翳缓慢地爬上了曲兆禧的眼珠。她的眼珠就那么大,但那两片白翳仿佛有着无限的爬升空间,就那么爬着,爬着,直到掩盖了她整个的眼珠。我心想,坏了!
果然,那两个法警刚靠近她,她就嗵地栽倒了。在栽倒的一瞬间,她竟然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衬衣。她里面居然什么也没穿,两块明晃晃的伤疤,都有碗口那么大,赫然烙在她的胸前。她就这样赤裸着在地上疯狂痉挛,身体的弹跳激荡起团团尘埃。法警们被吓坏了,去摁她,去掐她的人中,场面乱作一团。曲兆福和曲兆禄目瞪口呆,他们怎能料到,曲兆禧会比他们更坚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打出的牌更加有声有色。
这是虚无与痛楚的一刻。我恐惧地发现,曲兆禄的眼珠也在隐隐发白。天啊!我几乎要失声惊叫!曲兆福却揪住了曲兆禄的衣领,把他揪了个一百八十度,吼一声,我们走!这一声是一道命令,立刻也吼醒了我。我扭头就跑。一转身,却和我的那个外甥撞在了一起。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这小子的眼底也乌云一般地升腾着两片白翳!
我跳上自己的摩托车,向着路边冲去,一棵树向我迎面撞来。为了躲避,我只能让摩托车失去了控制。我斜着飞了出去,半面身子在地面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下来。我居然还能爬起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就钻了上去。房子我不要了,摩托车我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了!
回去后我才发现右腿的裤子都磨破了,大腿外侧的皮大面积损伤,渗出血珠和肌肉的纤维。
小鸽惊呼一声,你出车祸啦?
是的是的,我出车祸啦,我胡乱应着,惊魂未定。
小鸽把我扶到床上。她又蹲到那两只水桶前了,温毛巾,然后过来给我擦伤口。她一边擦一边心痛地埋怨我说,你太不小心了,为什么不小心一点?你还不够倒霉吗?她这么埋怨,是基于一种逻辑。我回答她说,我为什么要小心?既然我已经这么倒霉了!我这么回答,也是基于另一种逻辑了。生活的逻辑就是这么混乱,其实,就是没有逻辑。
小鸽说,唉,你太善良了。
我说,胡说什么?这是哪儿跟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