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杉在清晨就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手里还捧着一壶酒。她说,老师,今天是重阳日,我来陪你过节。我根本没有料到,她已经约好了秦美在那天夜里见面,说是要跟她谈关于我们的事情。她把地点定在了那栋正在施工的图书馆。秦美真是蠢啊,居然会跟着她爬向七楼。我们整整喝了一天的酒。那壶酒似乎永远也倒不完。我们是平滑地进入了醉意。朦胧之中,我的手被林杉握住,一点一点伸进了她的衣内。我的手被她牵引着,抚摸在她的胸前。当我的指尖触碰在她的乳头上时,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收缩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收缩。她引导着我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走,让我感受她的潮湿与温热。她芬芳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耳边呢喃着说,老师,女人的身体都是一样的,身体只是身体……我真的是醉了,唯一记得的是,那天夜里,我吟诵了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被一个男人发出的惊骇的叫声惊醒。法学院一位年轻教师晨练的时候,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用手一摸,就摸了一手的脑浆。接下去就是响彻校园的警笛声了,凄利,纷乱,犹如鸟翼扇动时发出的喧哗。一名让人看不出年龄的警察敲开了我的门。他有着一张沉郁的脸,并且脸色青灰,令人过目难忘。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吴。他在我的对面坐下,开始讯问有关秦美的事情。当然是没有所指的,我听得出,他只是例行公事,因为秦美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是终日与我为伴的。但是一听到他的嘴里说出“秦美”这两个字,我的腋下就渗出汗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指缝中滑过去,流失掉,无可挽回地奔涌而去。我们没有交谈几句就被打断了。又一名警察闯进里,兴奋地对姓吴的警察说,已经抓到了,你绝对想不到,居然是一个女博士生,是她自己投案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然地看着地板上一些亮晶晶的碎片——它们源于一把打碎的细瓷酒壶。姓吴的警察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给我,并且对我说他十分喜欢李商隐的诗,希望有机会能够来请教一些问题。
学校里充满了各种猜测,他们都在分析林杉杀人的动机。但是这里面实在缺乏合理的逻辑,一个如花般美丽的女博士生,纵是有一万种可能,也似乎不足以构成她杀一个普通女校工的理由啊。当然也有联想到我的,因为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女弟子,一个曾经照料过我。但我“张老”的称谓对他们的想象力构成了阻碍,他们也只能把一切定格在“偶然”这样的层面上。校领导甚至登门来慰问我,怕我在这件事上受到什么刺激,影响了身体的健康。从他们的嘴里我得知,警方也没有获得合理的动机,林杉被抓进去后,就变成了一个哑巴。但是证据非常充分——正在施工的大楼里很容易留下痕迹,林杉的脚印赫然在目。这样以来,林杉似乎已经注定会被定罪了。我想,只有我可以救她了。
我按着那张名片找到了姓吴的警察。他如约在一个傍晚走进了我的房子。我平静地对他说了自己和秦美的关系,说她借此要挟我,于是我杀了她。姓吴的警察同样平静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用一双非常严酷的眼睛盯住我。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惯用的手法——坚定地与对手凝视,直到对方的眼睛开始躲闪。但是他选错了对象,他一定很少遇到过八十岁的罪犯,他不该和一个老人对视。这一点你一定会赞同的,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惧怕看着别人的眼睛。没有一个老人的眼睛会是软弱的,如果他们决定要凝望出去,那目光就会是用整个岁月炼就的。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足足有十多分钟。这十多分钟里,整个世界在我眼中无限扩张然后无限收缩,最后变得空无一物。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站起来点了一支烟。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以为他已经决定对我采取行动了,只是出于对一个老人的尊重,才使用了“走走”这样的词。
我们走出了房间,但是他却没有向那辆停在我门前的警车走去,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我不安地问他,怎么,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相信,我们从秦美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块手帕。尽管我已经作出了替林杉顶罪的决定,而且那也是我迫切想要达到的,但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我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一切都理不出头绪来了,只是茫然地跟在他的后面。直到走到那栋正在施工的大楼前,我才有所醒悟。他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大楼,自顾沿着楼梯向上走去。我跟在他的背后,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向上爬。四面通风的大楼里洒满了夕阳的余辉,也灌满了秋天的风。我佝偻着身子,边爬边幻想着那天夜里的情景:两个女人如夜晚绽放的昙花,她们也是这样拾级而上,最后终于抵达了死亡。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面临了失败。我的身体再一次背叛了我,那个鬼,他不允许我救赎自己——我真的是老了,已经根本无力爬上七层的高楼了。当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甚至把命压上后,我发现只是攀上了四楼。我的生命只能抵达这样一个高度了,七楼,那个死亡之地,却荒谬地超出了我生命的范围。
姓吴的警察和我一起坐在四楼满是灰尘的楼梯上,他安静地抽着烟,安静地看着我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那样地泣不成声。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用这种方法戳穿了我的谎言。我是被他背回去的,他把我放在了床上,临走时居然轻声背诵了两句义山的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哦,你为什么也流泪了?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不是想要博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把这把老骨头抛掉,只有死亡才是针对着身体,就像这夕阳,这空虚的光,针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