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回到林杉吧。我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生命已经残弱暗淡,本来以为已经剥去了生命所有的限制,却在那个午后,被自己身体里奇迹般涌出的欲望吓坏了。如果没有肉体的参与,也许我会毫无顾忌地接纳林杉。但是肉体曾经深刻地戕害过我,使我在壮年时就刻意地去规避它,更何况如今,我不仅已经气血衰竭,而且还被那些大而无当的荣誉覆盖着,我已经丧失了正确地使用自己身体的能力了。我很惭愧,义山一生经历过酣畅淋漓的磨损,甚至敢于和女道士相恋,才有了一唱三叹的抒发,而我,却一辈子没有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林杉的到来,给了我最后的机会,但是我已经耳聋目瞑。爱,不仅需要心灵,而且还需要有体力啊,从某种角度讲,它甚至更关乎肉体。是的,肉体,这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我也许夸大了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来见你,是要实话实说的。可是你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伪饰了自己。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肉体,甚至我应该更直白地告诉你,林杉杀人,完全是因为了我——一个老年人的性欲问题!
你在发抖吗?请你一定不要动怒,允许我把事情讲完。我今天来见你,已经做好了被你——一个老人——唾弃的准备。我拒绝了林杉,哦,其实应该是我的身体在排斥她。她是如此锦绣的一个女孩子,像义山的诗句一样,朴素而又华丽,对于一个老人来讲,她几乎是不可逼近的。她对我形成的压迫更甚于诱惑。她虽然唤起了我的身体,但我的欲望却无力指向她。这样,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成为了宿命。一天中午,我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睡梦中我吟诵着《锦瑟》,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标记,每当我的命运发生重要转变的时候,这首诗就会回响起来。我从梦中跌落,摔倒在地板上。我的左腿摔坏了,喏,就像现在的你一样,被送进医院里。就这样,那个女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她叫秦美,是学校派来护理我的,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非常健康的身体。她的丈夫我见过,是学校车队的师傅,两年前出车祸,和车上的一位副校长一同死掉了。当时秦美好像是下岗了,一个人抚养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学校照顾她,就让她做了校工。秦美对我护理得相当好,我很快就出院了。但是我的左腿还没有痊愈,于是她就顺其自然地跟到家里去照顾我。我说过,秦美有着非常健康的身体,我所说的“健康”,是指中年女人那种独特的丰硕和饱满。尤其她的臀部,总是让我无端地耽忧,我总感觉她裤子的缝合处会突然间被绷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身体这么留意。也许是腿上的伤让我对肉体的意识空前地苏醒过来,也许这与先前林杉已经对我形成的诱惑有关,总之,我身体里的欲望居然可耻地在自己的老年泛滥起来。我非常羞愧,甚至羡慕起学校里那些退休了的行政干部,他们总是扛着球杆,和煦地聚在一起打门球,非常具有老年人应该具有的庄严感,显得纯稚,清洁。而我,一个被他们称做“张老”的人,却陷入在了对于女人屁股的耽忧之中。这样迟早是要出事情的。终于在那一天,我身体里那个鬼又一次跳了出来。可是这一次我不再能够得到悲悯的宽恕,那个鬼直接葬送了林杉,并且永远不会再给我获得救赎的机会。
那时候正是盛夏,我用不惯空调,所以天天需要冲凉。秦美会伺候着我进到浴室里,等我洗完后,再进来架我出去。但是那一天,我刚刚泡在浴盆里,她却进来了。她对我说,先生,我来帮帮你吧,说着就很自然地过来替我撩水。起初我还是很平静的。人老了,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对自己的身体非常紧张,有时侯却又非常地松弛。但是当她的手抚弄到我的那个部位时,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紊乱了。我的耳朵里刹那间布满了那种不祥的鸟翼之声。她在我的那里涂上了浴液,并且用两只手交替着轻揉。那种温热、滑腻的感觉令我颤栗。我感觉自己的器官在缓慢地昂起,并且在轻微地跳动。这样的变化当然逃不过秦美的眼睛,她望了我一眼,突然把头埋了下来,将我含在了她的嘴里。我震惊了,看着她的脸在水面上沉沉浮浮,我的喉咙里像打嗝一样地呻吟起来。我的心里在一瞬间涌起了无限的感激。我是如此地,凄凉。我衰老的身体在柔美如林杉这样的女子面前充满了卑下,只有在秦美这样非常具体地拥有着肉身的女人面前,才坦然地昂扬了。是她,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身体的快乐,品尝到了诗歌以外那一种同样能够使人自由坠落的空虚。我的背有力地弓起来,双手不自主地去一下一下摁着她的头。一股冰凉的液体缓慢地滑出了我的身体。我看到秦美用一块手帕掩在嘴上,把它们吐了出来。
只有这一次,其后不久,秦美就离开了我,继续回到校园里维护花木了。但是,这仅有的一次就足以使我怅惘。我的左腿已经恢复,我常常会走到窗前,出神地向外张望。因为,有时候我可以看到秦美在我房子不远处的那个花坛侍弄花木。看到她,我就会温暖,就会情不自禁地去用手抚摸自己。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那该多好。但是秋天的时候,秦美走进了我的房间,带着泥土和花木的气味,带着巨大的影子。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说,先生,我们应当结婚,并且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块手帕,作为 “应当”的注释。我的喜悦一瞬间消散,我看到了混世的阴谋和卑劣的诡计。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她很艰难,收入微薄,还要供养正在读书的儿子,并且转瞬间也会苍老。但是,她不应该把这一切指向一个老人。我的愤怒在当天夜里却平息了。因为我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双充满了怜悯的眼睛,它凝视着我,深切地凝视着我,整个世界都为之发出了集体的叹息。我作出了决定,和这个女人结婚。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我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把这个决定告诉林杉。林杉在听完我的决定后,瞳孔一下子就放大了。她一言不发地听我讲了上面我对你讲的这些话,然后泪流满面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