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叫做“老张”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从三十岁开始,一直叫到了现在。这说明我真的是老了,从骨头到心脏,都向着死亡打开。我不知道其他像我一样老朽的家伙是怎么活着的,他们在电视里幸福地举着小红旗跋山涉水,说“腰好,背好,腿脚好”,这令我感到羞耻。我以为这羞耻只是属于我的——一个枯槁的老年琴师,连皮肤都已经发脆,睡一觉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醒来的家伙,却不愿意搬回去和子女们住在一起颐养天年,死皮赖脸地留在剧团的院子里,为的只是能够时常看到那些如花朵般新鲜的女孩子。这真的是令人羞耻。因为我干瘪的身体里还不恰当地保存着欲望的水分,它们腌渍着我,像是在酱着一根老黄瓜。我常常躲在窗角下,用浑浊的目光偷窥窗外。剧团里的那些女演员们常常会从我的窗前走过,那时她们刚刚练完功或者洗完澡,热腾腾,水淋淋,神态慵懒。我用眼睛就可以呼吸到她们身体微酸的气味。这种用眼睛呼吸到的气味令我发抖,身子像是被锐利的光刺中,却冷得出奇,只有那个部位是热的,尽管热得微不足道,但被整体的冰冷对比成了灼烧。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老年人,还被灼烧,这就是羞耻。
这种羞耻真正成为内心的煎熬,是从我的外孙女杀了人那天开始的。之前,我基本上没有明确过它。我只是藏在自己的窗下用眼睛呼吸,没有侵犯过任何人的利益,而且我是那么的衰老,心都像皮肤一样地长满了褐色的斑,一个老年人应该具备的豁达我早应该具备了。我已经逼近了肉体的本质,一般不会再对肉体的问题进行谴责了。可是林杉杀了人。她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读书读到了博士的份上,怎么会不让人骄傲呢?但林杉却杀了她们学校里的一位女校工。所有的人都痛不欲生,他们都在声嘶力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林杉杀人的理由何在?——这一点连公安局都给不出答案。只有我不去问这里面的究竟。我只是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一个人去了看守所。我等在那扇大铁门的外面,从早上一直等到了黄昏,终于见到了那位具体办案的警察。他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嘴巴上刚刚长出灰灰的绒毛。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把我抓进去吧,把林杉放出来。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郑重其事地骑上摩托车走掉了。我知道这种不可理喻的话他一定是听得太多了,已经没有耐心再去做解释教育的工作。其实这一点常识我也是懂得的,但我还是要来这一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已经是走到生命出口的人了,就像一个穿越了漆黑隧道后已经看到光的胜利者,我已经有资格用生命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一个人往回走,风很大,黄昏恍惚的光似乎都是被风吹来的,它们刺痛了我。我走在空虚的光和空虚的风里,出神地想,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老天给了我最严厉的处罚,他把一头老公羊犯下的错施加在了一头无辜的小羊身上。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左腿就被一辆飞奔而过的农用三轮车卷在了轮子下面。我没有感觉到一点的痛,心里面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都是给我的惩罚——那天夜里,我就是用这条左腿迈进的那家洗头店啊。
那天是重阳节。上了年纪的人就比较注重阴历了,我们就活在阴历的气氛里。更何况还是重阳节。我的身体在那一天出现了反常,它在没有任何气味的刺激下一整天都间歇着灼烧。这似乎说明,我的欲望其实是来源于头脑的。节日的气氛就可以暗示和感染我,令我的身体被腌住,蠢蠢欲动地发酵。甚至这种来自头脑的欲望比女人微酸的气味更加凶猛,它令我的心在那一天的清晨就突然被烫醒。朦胧中,我的心突然像是一块滚烫的铁被淬进了水里,滋拉一声冒出了烟。我从梦中醒来,立刻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这个决定和重阳节一样的不可动摇,它来自于时间的陷阱,理所当然,没有进退的余地。我身陷其中,只能够随波逐流,就像岁月一样,无法转圜。但我还是尝试着作出了抵抗。我靠一壶酒打发了整个的白天。一个老年人似乎不应该如此地优柔寡断,他应该更多地被身体牵着往前走,这一把年纪,就应该是最妥贴的理由。但是,这时身体的干瘪又已经可悲地成为了障碍。所以,那一整天我一边喝酒,一边还有一些悲愤。我不知道,我家林杉这一天也是靠着一壶酒打发掉的。悲愤和在酒里,让我在傍晚的时候失去了知觉。当我再一次灼烧着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就是说,已经过了严格意义上的重阳节。时间已经向前流转,我已经错过了节日才有资格放纵的机会。我固执地认为,如果这时我接着睡觉,我家林杉现在也会顺顺当当地继续读她的博士。但是,黑暗怂恿了我。在黑暗中,我用手战战兢兢地抚摸自己瘦骨嶙峋的肋条,突然就感觉到了安全,它们隐匿在黑暗里,好像被保护了起来。我从床上摸索着起来时,打碎了那把陪了我一整天的酒壶,残存的酒气洇进我张开的毛孔里。
我从自己的屋里出来,许许多多的回忆都等候在漆黑的夜色里,一下子就包围了我。我想起了自己恋爱的时光,想起第一次和女人做成好事的那一刻,还有那个唱青衣的女子,每次上床前都要求我先拉一段胡琴……夜晚的寒露和回忆一同给我的身体入了水分,令我所有的器官都灵活起来,以至当我经过剧团澡堂时,耳多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传出的那种声音。那种像是生病的声音,立刻加重了我的灼烧。我知道这声音是那个看澡堂的女人发出来的。她是一个粗鲁的中年妇女,肥胖不堪,挤在澡堂的门框里,任何一个逃票的人都休想闯过去。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那一刻都令我觉出了可人。我走在黑暗里,四周都是壅塞着的,像是被这个肥胖女人的身子挤住在了门框里。那种棉软的挤压令我的骨头发出格格地响声。那一刻,我家林衫也行走在黑暗里。
我们剧团的四周布满了那种叫做“洗头店”的小房子,有关里面营生的消息早已经灌满了我的耳朵。步入老年后,我所有的器官似乎都变成了鼻子,我靠嗅觉活着,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最后都会变成一种味道,直接扑到我的肚子里,然后成为温度。这些洗头店的消息也成为了气息,对我构成了温度,并且在今夜如火如荼。我对那里一直心存幻想。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子了,我几乎已经要忘记她们究竟是什么模样了,我幻想着在洗头店里重温她们。但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我不知道那种对于我而言的灼烧还能不能对女人有效。我佝着背在黑暗里摸去的方向,也许还不完全和胯下有关,我想要重温的,也许不光是女人的身子。这么说,我的目标就似乎不是那么明确了。我是在将要迈进那家洗头店时产生出了这样的疑惑——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但是已经不由我多想了,那扇贴着玻璃纸的门一下子拉开了,一个胸脯鼓鼓的女孩子伸手就把我拽了进去。我脑子晕晕的,只看到是自己的左腿先跨进了那道门槛。后来这条左腿就被卷进了车轮子下面,谁能说这不是报应呢?
我被女孩子安置在一张破烂的椅子上,她笑嘻嘻地问我先洗头还是直接进去按摩。她说的“进去”是指一面布帘的后面,从那里扑出的一种味道令我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了。我嗫喏着跟她讲,我洗头,我都八十岁了我还进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讲自己的年纪,而且我也只是七十岁刚刚出头,可是为什么我要夸大其词呢?她依旧笑嘻嘻的,说八十岁才要过老神仙的日子呢。我觉得她有些傻兮兮的,不知道再跟她怎么讲了,僵硬地座在椅子上,从镜子里看她把我的头抱进了怀里。这时候我发现,我所要求的“洗头”有多可笑了。我的脑袋上已经没有几根毛了,它们零乱地倒伏在头皮上,让脑袋看起来像是一只布满了灰白色疤瘌的皮球。这只皮球如今被委屈地挤在两只饱满的乳房之间,像是它们的赘生之物,挤来挤去,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她甚至没有使用任何洗涤用品,就是这样用两只乳房揉搓着我的头。她的身体是一只熟透了的石榴,而我的头,就成了她身体裂开后爆出的一粒石榴子。我的头被她的胸脯挤坏了,已经空空如也。随后,我被她带进了那面布帘的后面。一进去,她就用手握住了我的那里。我像被一口冷风呛进了喉咙里,呀地叫了一声,又冒出一句“我都八十岁了”。她哼哼唧唧地拽住我的裤带,对我的惊叫充耳不闻。我的裤带一瞬间松开,裤子刷地掉在了脚面上。我枯瘦如柴,上了年纪后就没有穿过合身的裤子,宽绰的裤腰总是靠着裤带才能固定住,一但松开,就会势不可当地掉下去。掉在我脚面上的,是我下身全部的遮挡,外裤,秋裤,内裤。我看到了自己的下身,两条标本一样的枯腿,一簇稀疏的白毛,还有那根半举着的东西。它的姿态可笑至极,灰溜溜的,进退维谷,像一个胆怯的贼。当它被女孩子的手拿捏住的一瞬间,我也像一个被人揪住的贼那样地发起抖来。我想,一定就是这一刻,我家林杉把那位女校工推下了楼。
我的心里就是在那一刻充满了不祥的忐忑,羞耻像刀子一样砍进了身子,齐刷刷地斩去了里面残存的所有欲望。我把裤子拎回在腰上,我说我都八十岁了,除了洗头我还能做啥?她居然对我说,你有老年优待证我就可以给你打折扣。说着又不依不饶地贴过来。我慌了,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裤腰,说我不要她优待,多少钱给她好了。她果真就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兜,从里面扯出了我的钱夹。我的两只手被固定在裤腰上,一松开,就会暴露出来,所以只好夹紧膝盖缩成一团,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的钱夹里往外扯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我根本没有感到心疼,因为我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说不出的恐慌夹在烦躁当中,令我只想快一些逃出去。
我像一条丧家的老狗一样地跑回了自己的窝,蜷缩在床上,簌簌发抖,惊恐不安地等待着某种灾难灭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