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兰云峰
我所面对的贫穷不是选择,而是命定。像物种起源的法则,所有的生命都必须从水开始;像泥土里生长的蚯蚓,它只能在潮湿的泥土里像根一样地寻找生存。我也同样,父母的结合命定了我穷困的开始。
我的生命从一个偏僻的山村开始。祖辈依山而居,用贴近泥土的姿势在最直接的劳作中谋求生命的完整。那里的天空很蓝,纯净成一种空洞。
贫穷在山村里习惯成乡下人饮食起居的定律,没有人对贫穷作过深思,也没有谁去探寻贫穷以外的事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贫穷熟视无睹是人们默认的人!生真谛。贫穷,像朝起的云雾,暮至的晚霞,触目即是。当我不得不在父母的叹息声中辍学,用单薄而孱弱的身体去面对贫穷时,我才深感到,贫穷,它会用看似平常实则冷酷的方式耗尽我的一生,而我则要在它的股掌间承受这场并不甜美的人生苦役。
我走了,在山村通向外面城市的路途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背着他生命的全部勇气和未知。城市在我的视线中出现时,我没有表现出山野少年单纯的惊诧与欢呼,因为从我感触到城市的气息时,我已明白,我只是繁华城市里涂染贫穷色彩的陪衬。没有知识,木讷,一脸菜色,甚至没有真诚出卖劳力的资格,我在陌生的城市寻找着最简单的生存。露宿街巷、忍受饥饿和城市人的鄙视与辱骂让我变得木然,尊严已经丧失殆尽,而我所能做的只是承受,承受贫穷在变换方式后对我的荼毒与抽打。
是谁说过,上帝不会特别宠爱你,也不会绝情地抛弃你。就这样,我在那个城市里开始了贫穷少年的打工生涯。最初,我在施工队里做最简单也是最累的活,搬运预制板,运送沙浆,而我获取的报酬是每天裹腹三餐的低劣饭菜和十三元人民币。大概是贫穷对我侵蚀太深的缘故,数月的付出让我手捧几张纸币时,我竟然在心里蓄满了感动——那感动带着一种悲哀的幸福溢满心胸。
那夜,我躺在蚊虫肆虐的工棚里,许久都不曾合眼。想着那些在烈日下滚滚而落的汗水,想着那些倾力劳作全身疼痛的日子,想着我稚嫩的肩头竟能抗住贫穷的冲击,在工友们鼾声如雷的夜晚,我止不住潸然泪下。
后来,我辗转在好几个城市求生,也在日复一日的劳碌中获取自感满足其实很可怜的所得。我在工厂里做过工,跟别人卖过盗版光碟,当过小餐厅里的服务员……虽然我在时间的推移中拔节长高,喉结突出,并把用血汗和屈辱换来的几百元寄回贫困的山村,让父亲在等待中憨笑,但我依旧改变不了对贫穷的感受,和贫穷带来的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那些日子,我越来越习惯无声,声带已在卑微中萎缩,而我的一切也都在孤独中虚无。
我像那些城市里的一片叶子,在季节的交替中窥视着城市的秘密。我不敢衍生愿望,因为对于贫穷的我来说,愿望的美好只会加剧我灵魂的痛苦。
于是,载负着贫穷的我在年少的岁月踽踽而行。
十七岁那年秋天,我回到了我的起点。冬天,我再一次选择了对贫穷的“突围”,到远离家乡的西北当兵。
时光如舟,远逝之水带走了永不回来的时间。八年过去了,而那些与贫穷相关的往事却在逝水之岸长成坚硬的荆棘。在某个辗转反侧难于成眠的夜里,我依然会陷入对贫穷的恐惧之中。那挥之不去的贫穷如荆棘上的刺一般,带着活性的坚利,刺痛我的自尊和我藏匿幽深的沉默。那刺是贫穷,而那痛则是我在贫穷中滴血凝结的血琥珀。没有谁懂,我也不愿去讲述,属于我生命中的贫穷是命定的,我与它相生相连,它陪伴了我最初的人生岁月。
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曾玩弄过的一条蚯蚓。它生长在一片潮湿的泥土里,沉默,压抑,具备土性的它吞食泥土再分泌泥土。有一天,我遇到了它,肆意捏弄它,摔打它,它都默然接受,不哭喊,不叫骂,也不反抗,一任我的暴虐无道。我愤怒了,把它掐成两截,它们因疼痛而扭动的残体,依然在顽强地探寻着各自生命的方向。我想,或者我就是那条被自己掐成两截的蚯蚓,虽然很疼,也流血,但仍倔强地寻找着属于我生命的方向。
上帝不会特别宠爱你,也不会绝情地抛弃你,你要做自己的救星,挽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