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北风自山后的冰封绝域咆哮而来,像飘荡在空中的幽魂,尖叫着游走于堡垒之间再朝南呼卷而去。夜下的雪隐山如同一位蜷卧在床的母亲,虔心环搂着白夜城这个安睡在褓被中的婴孩。
雪此时下得细碎,再晚一点,真正的雪夜就将来临。苏浅伫立在圣塔的露台上,抬头望着漫天幽暗长空,刚才的烟火已在夜幕下隐退,只剩远处南边的山坡上,林立的哨楼点着几处灯火,把黑夜捅出几个窟窿。
城墙外的欢声笑语依稀传到她的耳边。城门外的道路两旁,散落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帐篷,在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这些远道而来参加庆典的人们,依着平缓的小山丘上搭建了他们的居所,以不同的属地而三五结群而居,每个群落中间都点着巨大的篝火,有的高声歌唱,有的随歌而舞,有的传递着酒囊,有的骂咧咧说着糊涂话。佩剑持矛的白夜城守卫穿行在各个帐篷之间,篝火将他们身上的白衣软甲染红。
营地边的小山坡上,几个身影喊叫着跑开,吸引了她四下张望的目光。只听见一声近似闷雷的声音,接着一条金蛇摇曳升空,在天幕中炸开,耀眼的礼花在空中闪烁,而后像瀑布朝地面喷泄而下,惊慌的人们笑骂着散开,生恐被这金色的火焰招来焚衣之灾。
好美。苏浅心里默默的说道。
“好美!”默涯在她身后轻叹。
她转头回看,正好看见那双带着欣喜惊叹的琥珀色眼眸。
她常听到对这双眼睛主人的议论,那是些带着怨恨和咒骂的话语。她感到哀伤,因为这些话大多出自她母亲的嘴里。在与宫廷贵妇的午茶时,在跟父亲的争论时,甚至在自己和岚帆面前,她也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仿佛真如王殿中的传闻那般,这双眼睛是不详的征兆,而更令笃信此事之人恐惧难安的是,但凡有书记载和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任何征兆所预示的灾难,都是凡人在所难逃的。
那次侧耳听到的谈话,至今令她辗转反侧心事重重,那是一场以她母亲为首的后庭会议。
她感到手脚冰凉,四肢颤栗,胜过深夜北风所带来的刺骨寒意,从一门之隔的客厅里灌进她的体内。她看不见里面的人,也辨别不出那些模糊的声音,只有偶尔飘出的几个字眼令她双脚如灌铅一般迈动不开。他们压低着嗓子为王后出谋划策,直到有了结果才从客厅离去,她躲进自己的房间,耳闻那些人从她房外经过,当她准备窝身暖床将此归咎于一场噩梦时,有把细尖的嗓子说出了一个名字,让她觉得即便再盖上十件毛毯,也抵挡不了寒彻心肺的冰冷。
此刻,拥有那个姓名的人,正微笑望着她。
“南方人生性比我们更懂得随遇而安,瞧瞧他们,哪里像是初临北疆。”颜染深蓝的眼瞳在火光中闪着光,金色的长发被风吹起,有种飞翔的美感。
“姑姑,为什么我就没有这份心性呢?”苏浅侧目看看颜染如玉般的容颜,又回身俯瞰城堡外欢跳的人们,低语着。
两年前甄选圣女的消息诏告全族,来自三个封邑的少女齐聚白夜城,与她一起,神佑广场上接受圣冠的选择。
圣冠在广场中央徐徐升至半空,这些未满十六岁的蓝瞳少女依次从下方穿行,唯有她在圣冠下经过时,广场四角的圣符巨柱通体发出炫目的光彩,深刻的符文有光游动,仿佛有了生命般越过众人的头顶聚拢在圣冠周围,那颗静寂如梦的蓝晶冲出一束白光,亮过正午的阳光,直上天穹。
便是在这个露台,颜染带着她接受来自族人的礼拜和白夜城臣民的致敬。跟以往不同,这次所接受的注目,有别于之前公主身份的感受,那些眼神里有一如以往的崇拜、虔诚和羡慕,还有嫉妒、怨恨和不屑的含义,就连隔着王殿大厅的东边王塔露台上,也投来两道不同的目光。
“千镜国只有一位国王。”小时候常听到母亲这样教导着哥哥。
“千镜族只有一位圣女。”那晚临睡前,父亲到她床边替她盖好厚厚的毛毯。
“人皆有梦,并非能全部实现。”双手放在她的肩上,颜染轻轻拍了拍苏浅,柔声说:“孩子,该放在心里的,就留一留。”
苏浅回头对颜染露出欣慰的笑容,一片小雪花轻飘飘的落在她的鼻尖上。
默涯呆望空中,没等来他所期待的烟火,略感失望的收回目光,看到那瓣孤零零的雪花,正想伸出手指替她拨开,苏浅已带起衣袖,抚净了鼻头上的晶莹,也不着痕迹的擦去眼角的那点冰凉。
“默涯哥哥,你还想看刚才的烟火吗?”她心思已转,一如晚宴时的俏皮。
默涯上下打量苏浅,乳白色素净的羊绒长裙在风中飘动,没有藏匿惊喜的迹象。“丢火把甩火星可不算,你小时候的那些把戏我都见识过,唬不了我。”
他俩同在城堡中长大,一个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一个饱受轻慢心摇摇欲坠,似命运的安排,偌大宫城里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两人,偏成为彼此的陪伴,成为睡前故事之后的那一点期盼。
苏浅向颜染投去恳请的目光,颜染打趣的说道:“那就请公主殿下展现点大人的把戏,让我们看看。”
“你给本公主看好了!”得到颜染的许可,她抬起下额,一副你等着瞧的模样看着默涯。
默涯耸耸肩,还给她无所谓的表情。
朝前两步,苏浅走近露台的石栏,面向南方细雪飘落的寂静夜空,伸出右手,白色的长袖滑落至手腕,纤细如柔荑的手指微曲,中指与拇指结成一个圆状,口中低吟:“执掌光明的神,请赐我闪亮的星,吟随指引,幻无边的梦。”
默涯望向母亲,颜染带着浅笑摇了摇头,他只好带着疑惑继续等着。
像一粒迎来晨光的露珠,在苏浅结印的指尖闪着柔和晶莹的光,她平托着手,朝城外围火欢跳的人群上方弹出手指,这凝华而生的光粒飞逝而去,默涯的惊呼还未出口,光粒已停在夜空当中,不断的扩大,宛如被无形之手越滚越大的雪球,只不过这个浑圆的雪球在暗夜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下的人们纷纷跃起,四下张望呼喊,起初以为是某个冒失鬼整的恶作剧,但想来也没有哪个冒失鬼有如此本领,他们高声喊叫着,帐篷里的人也奔走出来,有的胆小而四散,有的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有的匍匐在地不停叩首,有的立身抚胸低头祈祷。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朝城外涌动,源源不断的灌注进光球里,在它膨胀到近半人大小时,发出一声低响,无数道白光破茧而出,化作细小剔透的精灵,扇动着光翼在营地人群中飞舞,而后升至半空旋绕,人群的欢闹似乎惊动了它们,又或是听到某个号令,精灵纷纷结伴冲往天外,空中留下一条长长的光影。
默涯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等回过神时,才见苏浅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正带着得意之色盯着他,并点点下额,示意他把张开的嘴巴合拢。
“还……行。”他感觉喉咙有点干,轻咳一声,“比刚才的烟火好看一些。”
她向他投来嗔怪的眼色,好像赞美之词说出口就会要了他的命。默涯领会到她的表情,只讪讪的咧嘴一笑。
“好丑!”苏浅斥道。
“这便是神术?”他有点没缓过劲来。雪隐山断壁下相遇老人的情景此刻在脑中盘旋,那些关于千镜族的传说并未从老人那里得到答案,由此搁置下来的疑惑,在刚才苏浅施术的一瞬间已荡然无存,只是此刻他又觉察到十多年的时光虚度,自己像是城墙边的外来客,对这座城里的人甚至是砌城的灰石,有着强烈的陌生感,这感觉令他有点沮丧,有点懊恼。
城外平地上的人们此刻还停留在刚才的景况中,光影虽逝,也迟迟不回帐篷内,面朝精灵飞去的方向低声私语,那些匍匐在地的人浑然不顾仪态,嘴里念念有词行着祷告,但夜空已恢复沉暗,只有藉着凛冽的北风去追赶远去的精灵。
“你觉得呢?”她还是有点生气。“我敢保证整个千镜国能亲眼目睹神术的人都没几个。”
说完,她向颜染询问道:“姑姑,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颜染本是在一旁默默的俯瞰城外,听到苏浅的招呼,笑道:“要我说,敢把神术当作烟火放的,你是第一个,谁要是不信,我猜你会叫醒全城为你证明。”言罢,还示意她关心东边的动静。
城内的卫兵脚步匆忙,衣甲和兵器的碰撞声传到耳朵里,这些并未使她心生不安,她在意的是王塔那边人影幢幢,估计这会儿已有好事之人前去禀告这场绚烂烟火的始作俑者是谁了。
“幸好来得及时,否则我可要累死了。”她想着心事,一个熟悉而响亮的声音从内堂传来。
众人回头,在内堂燃亮的火光照射下,一个步履稳健,身形高大的整装军人阔步而来,芜筱在身后快步跟着。
“族长大人!”高大的身影停在颜染跟前,他右拳叩胸,深躬行礼。
颜染微笑示意,“这几天辛苦了。”
“客室塔早已做好了迎接各地贵族的准备,市街旅馆和城外驻地的人也都经过了盘查,都是随大人们来参加庆典的。守城和巡逻的人手都已安排好,只需要督促检查一下就好,都在掌控内。”岚帆简短的回复道,象征御卫军统领的纯白色纹章在胸前如黎明般闪亮,军人的作派和稳重在他身上一览无遗。
颜染点头表示赞许。
“唯独没考虑到你。我亲爱的妹妹,要不是在途中询问了侍女,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岚帆伸手揉了揉苏浅的头发。得知苏浅回来,他毫不犹豫的叫回四处搜寻的军士,嘱咐他们各自归位后,便直奔圣塔。
“所以我用这个办法通知你咯。”苏浅不满的把乱掉的卷发捋好,“还有,不要再抓我的头发了!”
岚帆哈哈大笑,先前的那点恼怒已烟消云散。
“殿下!”默涯弯身行礼。眼前是王城里为数不多给过他尊重的人,只为这一点,也值得他真心遵守宫廷礼仪,况且这个比他大八岁的青年人,还是千镜国未来的国王。
“我还是更乐意你叫我名字。要不然,叫我统领大人也行……哎哟”岚帆一边调侃着默涯,一边笑嘻嘻的避开苏浅挥过来的拳头,虽然身穿晚上职守的皮甲和厚重的披风,他的身形依然矫健。
颜染制止了几个人的打闹,示意回内堂说话。
不知不觉雪已密若絮棉如期而至,芜筱往壁炉内添了新柴,内堂里温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