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已至,王殿的宴会大厅那边传来桌椅磕绊,餐具磕碰的响声,仆役们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明日千年盛典。
送走参加族会的千镜族人,颜染换回常服,在自己的房间里小憩。不记得这已是多少次面对那些老面孔了,他们有的身居宫廷要职,有的在自己领地称侯,或多或少的,都被岁月刻深了脸纹,点染了白发,尤其那几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领主同胞,眼神更是浑浊,哪像开初玉面蓝眸,意气风发的年少时。
“何时我会如他们那般老去?”颜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忘了很早时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然而她知道,即使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自己依然是此时的容貌。她也清楚感觉到,岁月如一把钝刀,一下一下,一天一天,磨剐着她的灵魂。
四墙的长明灯照在这间卧室,透亮的水晶长镜里,银亮光素的头冠在颜染身后桌台上安放。
那是用巨鹿之战后收集的“魔焱”碎片重新锻造而成的,大部分的碎片铸成了王的宝剑,余下的做成头冠。圣池的洗礼和光明术的加持,驱灭了魔皇依附在“魔焱”上的残魂。“魔焱”的邪戾之气已不复存在,头冠上那颗水滴子形状的蓝晶,安静的在火光下散发幽蓝光芒。
千年前的那场旷世战役颜染无法亲历,但初代开始,历任圣女的记忆,在圣堂里被保留并由她继承下来,这份独有的眷顾,当初令颜染兴奋不已,而当古远而深沉的记忆与情感越是与她融为一体,也越是给她带来无尽的忧愁,她已渐渐分不清自己是自己,还是一千年前那个令人怜悯的可怜人儿。
“大人,公主殿下已到大厅。”门外传来敲门声。
颜染收起心里的喟叹,缓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门边伫立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请公主到内厅吧。”她轻声的吩咐道。年老的女人颌首称是,转身朝外走去。她不喜欢在大厅跟家人见面,那里四壁的石墙被高悬的盘灯塔照得发白,中堂的族徽和四周壁毯上的图腾让她的神经时刻像拉满的弓弦那样紧绷,而刚结束的这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的族会,让她更想远离那里。
虽然知道主人不畏酷寒,年轻的芜筱还是贴心的拿来披风,只是在询问是否戴上头冠时被拒绝,于是颜染一头发亮的金发,如瀑布般流泻直下,随意的散落在白绒披风上。
自从回来圣殿处理那些烦心的琐事后,有多久没见到她了。颜染心里盘算着。想到她与当年的自己一样,在圣池里过着清冷孤寂的修习生活,于心不忍却又无可奈何,一抹苦涩的表情不经意的爬上她的嘴角。
忖思间,内堂的灯光已照到鞋尖上,她心念的少女,正双手轻握站立在长桌一旁,金色的卷发被挂在墙上的烛火披上暗暗的红光,一双淡蓝的眼眸让人想起初晨的天色,细长的睫毛眨动间透着一丝俏皮,眼前的人儿便是千镜国的公主,她颜染确立的千镜族未来的族长。
苏浅静候着颜染从内室走来,弯弯的笑眼表达出内心的喜悦,她走上跟前,毕恭毕敬的鞠躬行礼。“族长大人。”甜软的声音来自这位十五岁的少女。
颜染怜惜的扶起苏浅,双眼打量的同时,微笑着说:“看来圣池的修习,让我那个淘气顽皮的丫头长成知礼温顺的淑女了。”
“刚刚跟芜筱学的。”苏浅微抬白皙的脸颊,欢快的语调出卖了先前矜持的伪装。“是不是有模有样啊。”
芜筱微笑的在跟苏浅行礼后退出客厅,去往厨房敦促晚宴的准备。
颜染牵着苏浅的手,踱步在内堂里。还是这里好些,油灯没有那么亮,却令人感到轻松温暖。
“我没在的这些天,赤心跟我说过你修习的情形。”颜染轻言轻语的说道。“虽然枯燥无味,但洗练是修习的必经之途,不能荒废,也由不得性子来。”
“知道了,族长大人。”苏浅低头看着脚尖,心里开始咒骂那个古板的高大老头。
:“整个王殿里的人都知道公主你是个受不了约束的人,你能按时在圣池修习,已经很不错了。”颜染伸手抚摸苏浅的头发,看穿了她心里的那点小委屈,笑着说:“没关系,慢慢来。”是的,可以慢慢来,还没等来要等的人,该发生的还未发生,还有许多时间。颜染又跌入了萦绕不散的心事里。
“亲爱的姑姑,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抬头看到颜染心神不定的模样,苏浅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发觉自己的分神,颜染露出歉意的笑容,拍拍掌心里苏浅的手道:“从圣池回来,去拜见过你父亲母亲吗?”
“没有,我直接到您这里来了。”苏浅快言快语。“那些嘴快的仆人侍从,自然会告诉他们的,您放心好了。”
想着苏浅一路不顾旁人,风风火火的穿行王殿奔来此处,颜染禁不住莞尔。
“姑姑您说,为什么王殿里的规矩就管不住他们的嘴呢?”像是在圣池里被沉默寡言的赤心憋出心病来了,苏浅一溜回外面的世界,思绪如同放飞的流鸢四下散开。
“别说是王殿,千镜国内,所有人都是王的子民,他们怎能不揣度你父亲的意思,放过任何一个效忠的机会呢?”颜染带着苏浅走到桌旁相依而坐。“你要理解作为父母亲的心情,如果可以,任何时候他们都不想让儿女离开自己的视线。”
苏浅朝她扮了个鬼脸。“也就今晚,等默涯哥哥过完生日我就回去。”
颜染笑道:“再过几天,你也该行成人礼了。时间过得真是快,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老了。”
“姑姑,您可一点都没变,我是说真的。”苏浅端坐起,蓝眸端详着颜染脸庞,小声说道:“您说我到时候是不是也跟您一样,就永远年轻了呢?”
“永远年轻?”颜染想想就觉得好笑。“孩子,永远年轻真的好么?外表之下呢,你想过吗?”
“我没想那么多,但就是觉得挺好的。您看其他那些族里的长辈,现在都一个个满脸褶皱,那凸起的肚子,咦……”双手比划着,苏浅嘴里发出嫌弃的怪声。“还有我母后啊,自我开始修习后,有时看我的眼神都挺奇怪的,而且话里总让人觉得别有深意。”
“谁也逃不脱时间的折磨,何况女人天生对容颜就有一份执着,你母亲有此天性,不足为奇。”颜染安抚道。“我们同为千镜一族,自小熟知族训,她再是好奇,也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真要问了我也回答不上来。”苏浅满不在乎的说。“每次进出圣池,都是您和赤心护送,我只需美美睡上一觉,一睁眼,哈,到了!”
“是赤心大人!”颜染纠正道。
“赤心大人……”苏浅吐了吐舌头,拖长着语调。
此时芜筱进来报知晚宴已准备好,颜染点了点头,于是,衣着干净朴素的仆人端着盛好食物的银制盘钵鱼贯而入。
“默涯哥哥呢?”苏浅抬头问芜筱。
“少主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房间更换衣服。”芜筱恭敬的回答道。
“几位大人近期都在为千年盛典忙碌,他在青木那边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让他暂时别过去了。”颜染接过话说。“可能因为在房间呆得无趣,跑到外面去了。”
“我倒觉得跟着青木那个老头才是最无趣的事情。”苏浅嘀咕着,她觉得,所有墨守成规的人与事,都是无聊至极。
“母亲,公主殿下。”默涯出现在内堂里,招呼着母亲,并给苏浅行礼。
入夜骤降的暴雪使他多费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家中,脱掉湿漉漉的氅衣,他稍微暖和了身体,换上干爽的长袍,这才出来。
“您瞧,青木老头最擅长把人教成这样。”苏浅保持着她的不满情绪,转头对颜染说道。
颜染微笑着没有搭腔。
芜筱把少主引领到座位上,退至颜染身后,伺候着三人用餐。
“母亲,你们在聊青木大人么?”先前房间的炉火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如今他有点慵懒的困意。
“在聊他如何把你培养成虚伪固执之人。”苏浅忙不迭的插话道。
“虚不虚伪我不清楚,固执嘛……”默涯想起那个佝偻苍老的瘦小老头,把视线从桌上转向颜染,微笑中流露出一丝谨慎,虽想有感而发,但今天已经遇到一个嘲笑大学士的人,现在可不敢轻易接苏浅的话茬,不然没完了。
“青木在王前服务快……三十年了吧,”颜染搜寻着记忆里的年月,“上行下效,假如他不能规行矩步,怎能率领学士团为你父亲分忧国事。”
苏浅朝默涯眨了眨眼,俏皮的说:“姑姑,咱们开动吧,我可好一阵子没尝到这些美食了。”
颜染微笑点头,芜筱走近餐桌,把银盘上的温罩逐一打开,并为他们三人斟好千镜国特有的北酿。
端起半满的酒杯,颜染轻抿一口,看着默涯问道:“明天的成人礼,你做好准备了么?”
她竭尽所能的使他在这片注重血统与身份的堡垒里如正常人般生活,那些自以为是变态般痴迷末世论的人心里,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令他们有如遭遇瘟疫般的恐慌。她清楚的记得那个正午,阳光无边无际的铺在地上,她脱下披风把他搂入怀中,啼哭声响彻殿前青石广场的上空,如旗帜般悬荡,而她也同时看到在殿前石墙的阴影里,那些人有的在颤抖,有的在低语,互相拉扯,相互躲藏,像见不得光的盗窃者。这一切历历在目,彷如昨日,就像那广场巨柱上所雕的上古符文,清晰而深刻。
“嗯,青木大人早几天同我讲过,礼毕后,我会正式成为他的学生。”从开始的随从,到正式成为青木学士的学徒,是母亲所能做的最好安排吧,默涯心怀感激。
“到时候换件比较正式的衣服。”颜染微笑着对默涯说,“成人礼放在盛典之前,你和其他那些年满十六岁的少年会在入城的领主和使者面前完成这个仪式。新做的那件衣袍,我让芜筱放到你房间里了。就穿那件吧。”
默涯点点头表示遵从。
“姑姑,到时候我可不想这么费神费劲。”想到自己届时身上要佩挂那些沉重的金饰,穿上层层叠叠的笨重礼服,苏浅一百个不乐意。
“你的成人礼过两天在这里举行,不用穿那么繁琐。”颜染看着苏浅说:“不过明天是个大日子,想必你母后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衣装,贵为公主,在那么多人面前,可不能失了礼数风范。“
“就知道这次回来没那么简单。”苏浅喝着羊汤嘀咕着,突然想起什么,“哥哥怎么还没来?”
她指的是岚帆,白夜城和千镜国的继承人。
“白夜城多出近千人来,他身为王城的御卫统领,自然没那么轻松,此刻应该还在忙着布岗查哨吧。”颜染回答说。
白夜城是千镜国王城,但因为是依靠着雪隐山凿山而建,城堡远比其他国家的王城小,甚至不如那些封臣领主的府邸。常年生活此间的人均在宫廷担任着职务,此外便是驻守的御卫军人和侍从仆役,三地的封臣和四国的使者带着车队赶来参加庆典,堡内的房间自然不够,于是他们有的在市街上找好旅馆,有的则干脆聚落在城外搭建帐篷居所,点燃篝火取暖,只有几个位高权重的贵族在城堡住下,所有这些人的安全守卫之责,让平日协调有度的御卫军顿感人手紧缺不得不彻夜轮值。
“哥哥他还真是个闲不下来。”嘟噜不清的话从塞满食物的嘴缝里挤出,苏浅鼓着腮帮说道:“平时骑马练剑也就罢了,偏得从铁羽那里接过配章,威风是威风了,寒风也没少吹吧。”
颜染轻摇着头,并不赞同苏浅的看法,也无意与一个尚未行成人礼的晚辈论辩。
“岚帆担任统领一职也近三年了,学会军士调度,对将来他继位王座也是大有益处的。”颜染轻言道。
“战士的宝剑需要磨砺,岚帆说的。”默涯边吃边说。
有一次他经过校场,亲眼见到岚帆手持铁剑与三名军士圈斗,不出几个回合便把他们打翻在地。揭下头盔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岚帆湿透的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一刻岚帆也望见他,冲着身边的军士也包括他,高声喊出这句话。
“那你呢?未来的学士,你有什么金玉良言么?”苏浅停下手边的食物,揶揄道。
默涯轻撇了她一眼,不出声。苏浅咯咯的笑了。
这时从半空中传来“轰……”的声响,窗外的天空似被点亮,紧接着又恢复先前的幽暗。
不消颜染问起,芜筱已回答道:“南方来的客人带来一些烟火,依照他们的习俗,在盛典的前夜燃放以示欢庆。”
话音刚落,苏浅已起身穿过内堂,打开露台的那扇大门。
天空再次被升起的烟火照亮,伴随着一声巨响,七彩的流光四散开放,像静夜培育出的昙花,那一瞬,光彩映入了苏浅的蓝瞳,也随着雪花洒进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