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就是我快要忘了这件事那么久,他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他要退空门党,我说为什么呢,好好的。他说他想明白了,他活着是为了快乐,不是为了为它奉献。我说奉献,也是种快乐,他说那得分对什么奉献。我问他对什么奉献你才快乐,他说现在还没想清楚,但确定的是,为空门党奉献,没有足够快乐。我说就是嘛,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连空门党的党章都没有理解透。
这个电话也让我想了许久,本来这件事情我以为我能够说清楚,他这样一说反而把我弄迷糊了。人,奉献到一件事,或者奉献给一个人,或者干脆是一头猪,一只鸟,如果我愿意,应该就是幸福的,有意义的。没有绝对的悲哀、幸福、有意义。得看你怎样认识这个世界,人,或者那只鸟,还有怎样认识自己。这样想来想去,就将自己绕进去,既然都愿意奉献给一只鸟了,那奉献给空门党,也是正确的——既然你认可这个空门党——又可见,这位朋友对这个党,也是稀里糊涂,具体他怎么想的,他怎么转变的,我实在是不能揣度了。是的,我能知道、能想明白、能揣度的事情太少了。就像这次被专政,被扔在这间黑屋子里,下一步,何去何从(当然,这个我说了不算,我的意思就是他们要将我何去何从)——我想不明白,也不需要我想明白,也许,我的一切想法,都是对被专政的无效幻想和背叛。
眼下我的最大快乐,就是有一张床,让我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睡一个舒舒服服的觉,然后验证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在梦中完成的。床是没有的,这很显然,用于当床的稻草(它一向用来救命)也是不存在的,我只好拿水泥地当床了。我躺下来,四周黑暗,泥地潮湿,我悲哀地躺下来,但睡不着,我瞪着黑暗处,看不到任何线条和死尸的影子,所以,也就是说,在这种环境下,我发不了呆啦。发不成呆,对于一个被专政的人,多么悲哀,连发呆也做不成,就是说,我成了个空洞的人,一切都是空洞的,不知道这样的空洞是不是还能让我算在人里面。但算不在人里面,我又是个什么呢?
我估计很快就会“过堂”,我设想审我时应该是个黑夜,公堂上方挂着“明镜高悬”的扁额,一个镜字,让人想起真正的镜子,也许,公堂上,应该悬一块真正的镜子,审案前,无论审者还是被审者,一一认真端祥镜子中的自己,扪心而照。这样审案时,一定快些认真些冤假错案少一些。转念一想,现实中,保不齐这块镜子很快就会沦为审者察看脸脖上有没有残存的口红的工具,所以,挂不挂的吧。两侧衙役拄着棍子,在“威――武”声中我被拖拉到案前。衙役中有人举着火把,照着我惨白的脸,我的眼睛因火把的亮度和热度而一度不能睁开,好像真正地做了什么亏心事恐惧或悔恨的样子。
最好还要有块惊堂木,少了惊堂木,不称其为堂。试想,没有惊堂木,我要说错了话,或者死不认错,惹得案后者愤怒了他能敲什么呢?以掌拍案会震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么嫩,摸十八岁以上的少女的肌肤都有被剌坏的可能,何况那么硬那么不温软的“案”呢。我怜悯他。再说少了惊堂木,就少了些过堂的气氛,少了这么大的气氛,就不像话了。这算什么过堂呢,即使问得多么清楚,既使当场将我释放(其实真释放了,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是最完美的。一块惊堂木,象征着专政者无尚的尊宠和威严。我要成全,我要抱着成全的心,成全一场审判、一个专政者、一场气氛,或者根本就是在成全自己。成全自己,做为一个被专政者的完满。
什么时候,我成了这样一小道流水,我就是一道卑贱的流水,让人倒在高地上,唿啦啦只有往下流的份儿,往低处流,是我的宿命。所以,我要成全一个如我般跪在案前的人。而不能,变成汽,升华至青天——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
我辈如流水,就这样如流水了,叛逆时对地势无限怨怼,却忘了,还有一种超然的姿态。
真正审判我时,其实几近正午,没有火把,没有衙役,没有明镜高悬的扁额,更没有惊堂木。他们(其实只有一个人在问,但我知道,他就是他们,不是只代表他一个人的。)采取了一问一答式的审判。
问:清楚自己犯得事儿么?
答:清楚。
问:自己说说。
答:没有写好半年工作总结。
问:为什么没写好?
答:写作水平不高。
问:错,这是思想认识问题。
答:对,思想觉悟不高。
问:对,思想问题很严重。
答:对,严重。
问: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么?
答:不知道。
问: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太可怕了。会坐牢的。
答:坐牢,会叛好多年么?
问:错,什么叫好多年,会无期。
答:什么?无期?什么意思?
问:无期都不懂,就是你一辈子都要在牢里渡过了。
答:——噢,是吗?
问:瞧,还是么?你认识还是不到位呀。
答:对,认识不到位。
问:认识不到位很可怕呀,别以为判个无期就OK了,闹不好会判死刑的。
答:对,很可怕。
问:知道该怎么办么?
答:知道,不,不知道。
问:多可怕呀,不知道!
答:对,多可怕呀——
…………
我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老老实实认罪了,虽然我并不认可我的罪。但是,我知道为自己辩护无任何益处。只会让他们说态度不好,还会加判的(判100年,外加罚金,外加带着铁链子砸石头等等)。所以,我铁定了心老老实实,只求他们看在我老实的态度上,量刑时会轻一些。
这样的一问一答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来他们又把我拖回黑屋里去了。
直到我又一次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我才想起一件事——好象又潮又湿的水泥地是清醒药一样。我想起高高在上的审判者,长得好像主任。连说话的语气都像。眼神也像,并且审判我的过程中,脚还在案下打拍子。
不会的,我对自己说,我一定是看花了眼,但这样的念头一出,就再摁不下去。真的,这太奇怪了。这不是神话小说,也不是什么玄幻、科幻、荒诞类的,这是件真实的事情。也就是说,主任,真是会变的,刚才就变成审判者了。坐在案后,要不是缺块惊堂木的话,我还真认不出他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反正,时间是给用得着它的人们用的。我被开门声惊醒,又是一个近午天,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这个人吧,怕黑,但现在感到,比黑更可怕的,是阳光。
进来一个人,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念到:——被判无期徒刑,缓期执行。
真新鲜,我搜罗整个脑海,也许是因为法律意识淡薄,真是没搜罗出这么个判决。缓多少期也没明说。我想问一下,但不敢问,生怕他会锁上门跑了。
我又坐上了那部车,还是那几个毛孩子,一路上还是由细菌说到女人,好像细菌与女人有不解之缘兼近亲一样。临下车前,黄毛小子隔着铁栅对我说,需要问我几个问题,好回去交差。
问:你对所犯错误,有充实的认识了么。
答:有了。
问:在缓刑其间,能自觉自愿接受安排,服务人民了么?
答:能。
问:你保证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么?
答:保证。
黄毛小伙子速记在本子上,末了合上本子,让我按了手印。说,你可以下去了。
怎么不接受,让我扫厕所才好,一堆粪便,是最最真实的东西。
主任出来“迎接”我,一脸喜气洋洋。黄毛小子走下车来,同主任握了握手,说,有个问题我得记录上,完成后归档。主任从包里拿出烟,给黄毛点上,黄毛猛吸了口,说,他妈的,真好吸。接着拿出刚才那个小本子。
问:你们(可能也是指集体吧)将在她(指着我)缓刑期间,安排她干什么工作?
答:写半年及全年工作总结。
我一激凌,明白真正的刑期,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