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个懒腰,坐起,摸索着披上睡衣,转身将两腿耷拉下床沿,闭着眼一只只挑起拖鞋,看似我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到这儿为止,还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早晨。
老马嫂子早牵着狗经过,“达达”地有节奏地喋着舌头,招呼她的狗跟得她紧些,一边抽出点空子,大声吆喝食堂资格最老的师傅张大柱一定给他留两根炸得最酥最脆的馃子。李国华和他老婆在厂宿舍空地上练剑也有一会子了,老朱像往常一样在边上大喊:跳,再跳,你们这大神,跳得越来越花哨了。矗立在厂办的大落地钟也嗡嗡地敲过七下,连比我更懒的人也给唤了起来。照往常的样子我穿戴好后会先洗涮,然后到厂食堂吃两个包子喝一碗小米稀饭,再然后到厂办提上壶,一面哼着我只在乎你,一面去水罐里装满水提到办公室。相对于工资来讲,我的工作相对轻松。甭说我,就是让个五岁孩子,也能有惊无险地完成,没准儿比我干得还认真还好。所以,除了偶尔有些郁闷外,我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感恩,一个农家孩子,能来到这个据说效益很好的厂领份工资,做个城里人,虽然这里离城里比我们家离城里还远。我的意思是说尽管这样,到这时候我还是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如果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刚把最后一只拖鞋挑在脚上,还没来得及下床在衣架上取下衣服。我的门就“咣啷”一声被踹开了。真的,我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等我意识到还没穿上衣服,他们已经半是拉半是架着我到了我们厂最北边的一间库房。这个库房我来过,我偶尔会过来帮保管老孟找一些较细碎的东西,老孟眼神儿不好,厂长怕他在车间里不安全才让他来管仓库。前几天我来时这个库房里面只一个角落里堆着些叫什么稀什么酸的化学粉未,一袋袋的,像成垛的面粉。别的除了墙角的蛛网和几道地上老鼠和人经过的痕迹,便什么也没有了。可今天库房里除了两张排在一起的长三抽桌和几个桌子后面的木椅子,还有个小马扎,扔在紧靠粉未袋子处。
他们将我拉进来,把我也扔到粉未袋子边的水泥地上,我像旁边的小马扎一样斜歪在地上,闹不清为什么会受这样的待遇。还好,我有嘴,我双臂围抱着上身蹲下来。我听到我自己说:我犯什么错误了,你们怎么敢这样对我?同时我又想起这样的话在来库房的路上已经问过无数次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铁灰着脸,再一次把我扠在地上,“咣铛”一声锁了门。
我蜷缩在角落里,一会儿便冷得瑟瑟发抖。如果说刚才我还心存疑窦,还在过滤自从来这个厂里后的一言一行、想找到受这种待遇的根源的话,那么,过了一天多后我就基本急疯了。
我在的这个地方极其偏僻,不能说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吧,但来了七八年时间,在这里见过的陌生人屈指可数。这种情况当然不包括和我同一时间来这里上班的刘小果,只所以不叫他会计或出纳,而叫刘财务,是因为刘财务既是出纳又是会计,弄得人们感觉只用一种称呼就是看低了他。当然,这样尊崇之下,他会很累——我们经常看见他办公室十二点钟还亮着灯,我们是怀着崇敬和感恩的心情看这扇窗子的,如果他好多天都不亮一次灯,那我们的工资和奖金准得拖了再拖。每次他叫着我们的名字,财大气粗地将钱递到我们手上,我们都会在那刻弯下腰来,不住地对他说,谢谢,谢谢,并且从不当着他的面将钱再数一遍,尽管他桌子上放着个“现金当面点清”的字牌。我们领到钱,拿回自己宿舍,指头上沾上唾沫,对照记忆里工资表上的数额数了又数,还好并没有错过。我将其中的大部分拿回家里,留下一百块钱买日常洗化,当然,我如果买衣服和鞋子什么的,就另向父母申请,因为我们家穷。我还有个哥哥,我的哥哥还没寻到媳妇,连我都已经过了待嫁的年纪,我父母对哥哥的操心和他自己心急火燎的急迫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一切得省着,一分钱掰成两瓣花根本不能描述我对金钱的态度与渴望——刘财务就这样干了七年多财务。赢得了上下一致好评,副厂长王树荣甚至想把他的外甥女说给他,王树荣的外甥女据说还是大专生,只是学校差了那么一点点。但他这个计划没实现,因为刘小果的祖父打听到,王树荣的外甥女尖嘴猴腮,眼窝牙突,一副贫苦的克夫相。王树荣对刘小果说时脸冲着天,平日里甩麻将的胖手抹着头发,俨然一副救世主的架势。因为我们地处偏远,青年人的对象问题历来是令人头疼的。但是刘小果并没有如他说的那样,只瞅了一眼就爱上了他的外甥女,刘小果的理由是,人,不能只为了自己,再艰难也要认真考虑家里其他人和下一代。说到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刘小果的祖父是个神汉,老头子曾在我们来上班的第二天造访了我们厂,他兴冲冲而来,像个巡视疆土的皇帝,一进大门就双腿叉得与肩平,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扬起,对着我们厂区指点江山。嘴里从念念有词到淊淊不绝,从一进来看到的厂办门口处的两棵大桑树说到最后一间库房,也就是后来关我的那一间。老头子越说越来劲,不停地走来走去,拿步子仗量着从这儿到那儿的距离,竖起拇指,揣摸从树尖到厂长办公室的高度,老头子告诉我们厂里人,说我们厂长天主富贵,厂长办公室正是我们这一处风水的龙椅,没有我们厂长我们厂立马就得跨台,跨得比本拉登的飞机撞的世贸大厦还快。站在旁边的刘小果几次想打断祖父都被厂长满是崇拜的眼神挡了回来。刘小果欲言又止,厂长听得有滋有味,至午饭前的时间里点了无数次头外加十几次拍手称快。午饭时老头子在我们厂食堂里足足扒了八碗烧得有点糊的红烧茄子,对我们一致十分痛恨的张大柱的手艺赞口不绝。我们厂长亲自端茶倒水,史无前例地对这个出于关心前来造访的职工隔辈家人表示了十二分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