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预产期半个月,还是没有要生的迹像。过来过去的婶子大娘嫂子们见了花小朵都说,哎哟,怎么还不放下呀,快放下吧,看,笨得。“笨得”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人们夸孕妇肚子大,将来生得孩子势必会出息的溢美之词,汉字就有这样的好处,褒贬不是随字定的,还得看吐出这字的人当时的情感倾向与心情表情,无论何事,大凡与一个情字关了联,就变得复杂不可道了,道出来的,都是变了味了。当然,这样的字眼要琢磨的,有时候越琢磨,越有意味。花小朵与麻秋来听了这样的话,自然心里乐得开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当然,花小朵死后,这些话和着惋惜、怜悯、嫉羡和慈悲再次撞荡着麻秋来的耳鼓:农村人就是农村人,还像人家城里人似的养胎?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人哪,不能和命争啊,没那个命硬享那个福,到头来怎么样!
一天夜里,麻秋来被花小朵一声惊叫吓了起来,摸摸身下已经精湿,打开灯,血腥成一片。与后来进屋的花小朵母亲不同的是,麻秋来只记得花小朵翻开的肚皮像张白花花的大嘴唇,油脂有半巴掌厚,不知是从腹腔还是从胸腔亦或是干脆从花小朵的嘴里不述发出“啵啵”的声响,这声响让麻秋来想起村东那眼逐年干涸又时时冒着浑浊的水泡的老井。麻秋来尚未明白自己的这种宠爱带给了花小朵致命的灾难,只被随血水而下的麻多金弄得手脚无措,直到花小朵母亲进来抄起剪刀剪断脐带,麻秋来才意识到,花小朵没救了。
他算起,花小朵从中秋跟他私奔到当下五月诞下麻多金,跟了他不到三年,也就三十三个月左右。这三十多个月时间那时在麻秋来脑子里变成白茫茫一片,走时的花小朵像粒紧致的花骨杂,让旁边的他揣摸不透究竟里面藏着何种奥妙;末了的花小朵像朵血淋淋怒放的红牡丹,积蓄了三年的热尘一朝涌出便不可遏制地灰飞烟灭了。
花小朵的母亲没有理由也实在没无气力对麻秋来愤怒或者埋怨,她这时也已经被一团团赤红赤红的火烧得没日没夜大呼小叫,麻花庄的人都相信这是种被鬼追赶着的惊恐。他们相信随着花小朵骇人的死亡,恐怖离奇的事情会永远伴随着这个家和家里的人。直到花顺顺拄着拐杖,对着庄里人和花小朵母亲说出那个救了全庄人性命的“上策”。
当然,麻秋来执意要抱麻多金进城,与庄里人猜测的害怕花小朵鬼魂的原因无关,而是忌着“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东西。一次次的幸与不幸让他明白,在麻花庄这块土地上,没有他麻秋来活人的地方,这块地方不待见他,这地方的水土不养他。这时他才想起了花小朵,活着的花小朵,想起花小朵时他哭起来,不是因为自己溺宠着害了她的内疚与心疼,而是感觉花小朵花一样的年纪,因为受了他这么个不被麻花庄待见的人的牵连丢了命的恐惧与宿命。他要加倍对麻金金好,将他欠花小朵的好一并被给他。他又认为,花小朵母亲离开,他不拦是正确的,她留下,他非但不能替花小朵尽孝,十有八九也害了她。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打点行李,最后一次环视了一下屋里屋外,不顾劝慰,比花小朵的母亲更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他要他和花小朵的儿子多金,找一个只有多金一个人享用的奶娘。麻多金最好的奶娘已经不可能找到了,他相信如果花小朵不离开,她的奶会像奔腾的大河一样将麻多金养成一头又结实又俊朗的牛犊。但花小朵已经走了,不要他爷俩了,指望不上了。想到这里,麻秋来想,花小朵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来还账了。不但给了他近三年的爱情亲情温情,还给他留了这么个大儿子,花小朵去,是舍不得的。麻秋来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对麻多金好,他得给他父亲和母亲都有的好,让他比谁都幸福都好。当然,迫在眉睫的,就是先给他找一个还过得去的奶娘,这对多金很重要,他知道这样的奶娘,在麻花庄找不到,纵使在麻花庄找到,他也不能要,他不能让麻多金和他一样,将那种受了人恩惠永远见人就不得不说、永远不能忘、永远想还也还不上从而永远低着人一头的“从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东西从下生就缚在身上。但在城里能找到,城里人是无历史的,没有那么多“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东西,城里什么人都养活,什么人都能容,城里是水泥的,不是苗与根的,城里人是独立的,相互冷漠和躲避,也不会牵涉到什么。见面不问“吃了么”也不问“上哪坡去”,而是说“你好”“早”等这么没有来由的话。街上碰到不会祖宗八代地问这个是不是壮实那个是不是感冒好了,城里人的奶,吃了就吃了,不会刻在庄口木头墩子上,更不会划在土坯墙上,不会伸着葫芦蔓子爬起来没完没了,也不会沉落到哪家檐下的燕子窝里被鸟雀们唱啊叫啊聒躁得人难受。城里人的好处可以交换,不会随着你长高一节附在你皮上肉上骨头上。城里人的好处,是可以用钱来计量的,两不亏欠。想到这儿,麻秋来坐在客车上,怀抱着多金,浑身轻松。他想他走出村时,右手搭过去的扑拉屁股的动作,早将生就在麻花庄土地上的尾巴扯断了,那条尾巴,这时候还躺在麻花庄的土路上扑楞扑楞无望地在打滚吧。
看着迅速向后面倒去的树木,麻秋来眼光迷离起来。他不时地低头查看一下怀里的儿子多金,心思却生到了远处,二百多里的路程,将怀里的多金养育大了,成了少年,青年,成功的中年,他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老年,住在儿子买的大洋房里,过着老太爷过得好日子。唉,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只为花小朵不能与他一起享这个福了。他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事项时的那种。他想,第一步,是要给儿子找个奶娘,让儿子同一切幸福的儿子一样,抱住个饱满的大奶子,能大口大口喝奶,享受一个幸福的儿子的最高享受。吃“百家”奶或不吃奶,会让自己的儿子多金“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东西不纯正、不祥瑞、不吉利。会让他亏损一辈子的,他也会感觉亏损儿子一辈子,就像他现在一样。想到这儿他“呸”了一声,为了“覆儿辙儿”被城里的不屑一顾,嘱咐自己,再不想这回事儿了,为了儿子,为了对得起义无反顾地跟他好的花小朵。
找奶娘的第一步,还是得给自己和儿子找个住的地方,到了这里,麻秋来才想到,原来完成一件事情,得先完成若干件看似不相干的很多事情。他不但要找个住的地方,还得要宽敞一点的,要不,奶娘来了住哪儿,在哪儿吃饭,还得要解决如厕问题不是么,如果找原来他和花小朵租住的那么个地方,棚户区,离公厕三里多路,那奶娘总得喝点下奶的汤啊水的,喝多了吃多了不免多上厕所,那要一天跑上几个三里多路,哪还有功夫喂他儿子,哪还有好心情,没好心情就会影响产奶,不能好好养着奶水就不好,据老人说娘心不顺了,喂得孩子都要哭闹不止,这可不是麻秋来要的结果,他舍家撇业的,可不是为了糟踏儿子来的。
这样一想,还得有洗澡的地方,找个奶娘来浑身上下没正味,儿子能吃得好睡得香,能好受得了?这样一想事情就多起来,将积蓄从贴身的衣裳里掏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找了个避人的地方将钱分成一份又一份,哪份用来买饭菜,哪份用来租房子,哪份用来交近期的水电气费,哪份用来支奶娘薪水,还得留一份,以备多金有个头疼脑热的。这样一分,每份钱都少得可怜,吓了他一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和找奶娘同样重要的,是找份糊口的工作。
城里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清醒后他有些沮丧,感觉找奶娘是个麻烦事。但是,他又想,比找个奶娘麻烦的,是麻花庄那种看人的眼光,这会要了命的。
麻秋来想来想去,还是奔着在这个城市打工的乡亲去,经介绍,又蹿了几天,才在近郊租了个不算便宜的住处。有公用的厨房和厕所,墙角处用石棉瓦挡挡,天暖和时还可以在里边洗洗,这环境让他有些满意。安顿好,他拿出奶粉袋子,冲了满满一大奶杯,一面塞到儿子嘴里一面对儿子说,儿子,再等等,爸爸一定给你找个可心的奶娘,奶多得你长十张嘴都吸不完。
第二天,他弄了块三合板,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第一排三个字:找奶娘;第二排三个字:找工作。写好了抱了多金,拿了块布遮一下怕晒着,就出门了。他想火车站人多,就直奔火车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