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秋来的命运,对于麻花庄的人来说,几乎早是注定了的。就像他儿子麻多金的名字,也老早就被花小朵取好了一样。
花小朵的性格跟她的名字有仇,十八九了还大大咧咧地,其实大大咧咧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但对于一个花一样的姑娘来讲,对于一个被成群结队的麻姓男子盯着的姑娘来讲,对一个没有父兄可依仗的花小朵来讲,景况就不妙了,因为大大咧咧通常是没有心计的人犯的毛病。人一没心计,又这么多人掂计,早不出事晚出事,是说也不用说的。论说麻姓花姓青年有出息的很多,家景好的也有的是,但要了花小朵的母亲老命的是,那天晚上,她找遍了沿河十八里的麻花庄,数量来数量去,庄里独缺了花小朵与麻秋来。她回家跪在神龛前,足足念了三天佛,也没改花小朵跟麻秋来私奔的下场。
这只能是种下场,叫结局就调高了它,那也不是命运,命都没了,还谈什么运。
当花小朵的母亲看着花一样的女儿肚子裂成河马嘴、麻多金连同里面血淋晃荡的汤汤水水一起滚落时,眼睛被一波又一波的红翳灼得滚烫,自此以后,一提花小朵或者麻多金的名字,她的眼睛与上半个头颅就像被火烧着,整个人燃烧着往一个无底的火山口堕。没有办法,她甚至没有同庄里的人们一同阻止麻秋来要抱着麻多金进城就听从了巫婆花顺顺的“忠告”逃到了湖北。花顺顺说,“火蛇”不过江,她的病到江南会好。她想来想去,倒有个远房的表弟可投靠,尽管多年未联络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她还是翻出十几年前一个发黄的通讯地址,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去。
花小朵母亲的出走进一步坚定了麻秋来带麻多金进城找奶娘的决心。麻秋来是个孤儿,自小东一口西一口靠吃百家奶长大,大点换成百家饭,总之是个“百家”养过“百家”嫌过的主儿。麻秋来发誓,不让儿子麻多金重蹈自己的覆辙。“覆辙”这个词,在麻花庄被念成“覆儿辙儿”,将每个字都儿化音节一下后,便有了诸多意义。如果有人毛病改不了,会说,那没法,人家那是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说人命贵这样说,说人命贱这样说,说人精傻胖瘦高矮俊丑,几乎一水地用到“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这句话。麻秋来的这个“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东西太差,令他面对养育过他的麻花庄人时,从“覆儿辙儿”里就自卑,那种如蚁噬骨的感觉又一次咬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绝不能,绝不能让多金像自己一样。想到这里麻秋来拉亮灯,又一次端祥着儿子的面孔,儿子的脸,这些天在他心中已经化成了一副不老的图腾,每块胎青、每根透明的汗毛,甚至每个无意识的表情无不向麻秋来透露着一个鲜活生命对于他生命的重量、意义与逼仄。他感觉整个房间、整座院落、整个麻花庄一下子缩进到牛角尖上,他得带着儿子多金走出去,哪怕他麻筋断骨,也要将儿子的“覆儿辙儿里带下来的”东西改一改。
花小朵跟麻秋来跟到了广州他打工的地方,靠着麻秋来每月千多块钱过活。生活在火赤火赤的季节和地方,让他们刹时到了天堂。热辣辣的血从麻黑麻黑的懵懵之中不多久烧到了透亮,这种透亮,让两个年轻人先透过逐渐腐朽的老根发现了新芽,又透过青绿的枝枝叶叶看到了生命将要的苍黄与枯萎,他们嗅到了生命燃烧过的重量与味道,沸腾在骨头里的泡沫终究会积成铅,那些激荡的咒与快乐中的笑早晚都落寞成亘古不变的日出日落,潮去潮涨。不管激情的种子会产生光彩夺目的根须,还是会诞出黯然失色的苗芽,花小朵的肚子都一天天大起来。一天凌晨,麻秋来习惯性地伸手搭在花小朵的肚皮上,被下面一股巨大的力量顶起时,他们俩几乎同时感到迎接一个新生命的恐惧与无奈。虽然回家也诸多艰难、羞辱,但想到这样的景况下,花小朵的母亲毕竟是会疼女儿的。比他们俩这样两眼一抹黑强。想着就穿衣起床,将不多的行李一捆,到工厂结工钱,工钱历来是会扣不少的,但相对于远方老家的安顿与可依赖,麻秋来甚至忘了时时灼痛自己的那种“覆儿辙儿里还下来的”伤疤。
花小朵的母亲见了麻秋来对自家女儿的好,倒也放下心来,先替女儿有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安适与祥和。麻花庄的女人,从来没有哪个像花小朵一样,五个月的身孕就不再下地干活,其实她也没干过活。整天懒洋洋地或卧或坐,要不就两手扶住腰,如吃撑了的填鸭一样摇摆着挪出屋门晒晒太阳。麻秋来一天三顿好吃的、好汤好水伺候。连当初最唾弃过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花小朵的确是个幸福的女人。麻花庄的人说女人是这样的:千人嫌,万人嫌,一人不嫌值了钱。
麻小朵跟了麻秋来一下子值了钱,也为这个值了钱送了命。
麻花庄的赤脚医生叫麻国良,去村西地里干活时见过花小朵一面,那时花小朵半躺在一把竹椅上,正在“卡蹦卡蹦”嚼一块江米脆,麻国良立住脚,对在一旁端着簸箕做活的花小朵母亲说,快生了吧,要起来走动啊。花小朵朝着赤脚医生离去的方向呶呶嘴,接着放下江米脆,捻起块巧克力送到嘴里,舌头翻卷着,吃得滋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