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看门人来喜照例地一起来先把朱红的大门打开。刚转身回去拿扫帚扫雪,似看见有个物什堆在门口,待扒拉开被粘住的睡眼,可不咋地,是只大花狗。来喜就喜了,快过年咧,家里正缺吃食,待把这个狗栓了一扒,让爹娘过个年是好了。说着上前就把这三条腿的狗摁住了,这狗也想站起来逃它一逃,无奈缺了条腿,伤口还生生地疼,最重要的正做着昨天那个吃人肉的美梦,一被惊醒,还未回过神来呢。就被来喜逮住了。来喜把这个三腿狗捆了个结结实实,正想着吃过早饭就送到爹娘那里扒扒过年。他爹脸上高兴时笑起的那一道道的摺子,他都看见了。
正巧这天没派差给他,他便在点过卯后跳将起来去门楼边取狗先回家一趟。可不巧的是正被想出门的陈三儿看在了眼里。陈三儿四十多岁,长得尖嘴猴牙儿的,留着黄稀稀地胡子,穿了寿字符的对襟褂,头上扣了乌皂乌皂的瓜皮帽子。裹着青色的长袍,蹬着同色的千层底儿靴子。一步三摇地往外走,看到来喜猴急地小跑,说,来喜!来喜回了身,站直了说,老爷。陈三儿问道,胡同口那堆马粪,想是全部撒下去了。来喜说,是,老爷,我听陈大爷说昨天黑虫和浑虫兄弟俩,全部撒完了。陈三儿说,你这是干啥去,火烧了腚了?来喜说,我开门时逮了只伤狗,准备给俺爹送过去扒扒过年。陈三儿说,伤狗,啥伤狗?瞅瞅。
活该来喜倒霉,他爹也倒霉,快到嘴的狗肉一下子让东家弄飞了。陈三儿见了这三条腿的狗,竟是欣喜得爹一声娘一声地叫,说,可怜见儿的,这等憨物谁会吃了去,且给我留下,看,平头儿正脸的,两只耳朵忽闪忽闪的,俊着呢!唉,可怜,哪个黑了心肠的主儿,竟然把她打成这种样子,让人看了心里跟什么似的。陈三儿说着,竟然翘了那小指上留了长甲的兰花指,掏了那绣花绣草的丝帕子拭眼,让来喜生生地感觉到,自己先前竟然想吃掉它,可见自己就这样的不是东西,不沦个奴才命,还有什么好出息头。
在陈三儿的关照下,这条三腿狗不出几日,便恢复好了。为了图报主子的关爱,不使主人继续伤心,竟然坚强地在几天里就学会了稳稳当当地用三条腿走路,只是无奈,无论多稳当,毕竟每一步,屁股都会无端地扭到一边一下,很不雅,但没有办法。陈三儿似领会了狗的意思,为了它能更好看一些,不过也许是为了不让它冻着,陈三儿让他的第九个姨太太,给狗缝了个小棉袄,在断了的腿位置,缀上了个小花团。这使这条三腿狗,看起来又神气又漂亮。比先前还似稳当了些个。
三腿狗缺的是一条腿,可不是缺脑子,它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就天天地学本领,不出几日,又学会了叨鞋、叨烟斗,还学会了磕头、咬尾巴尖,哄得陈三儿跟他的姨太太们,喜跟什么似的,有时候光逗着三腿玩,竟然也能玩大半天呢。三腿狗的吃食也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起初弄个鸡骨头鱼刺的,就以为是美味珍馐了。到后来就整个的鸡头,猪肠子,大个大个的白馒头,好得不得了。三腿狗就想,怕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知道自家的祖宗积什么德了,竟天上生生地掉下恁多福气。
有一天,陈三儿出门,姨太太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陈三儿一走,就都不出门喜欢它了。都躲在屋子里炕上不出来,三腿狗想进哪个屋暖暖腿儿,竟然还都一反常态地赶它出来,它走慢了,屁股上还被狠狠地拍了一鞋底。三腿狗无奈,就到门楼下面去取暖,刚趴下没多大会儿,来喜就从门房里出来了,看到它,回头就拿了胳膊粗的棍子,上前就打它,嘴里还骂到,打死你,打死你,得了势的畜牲!三腿狗跟人呆得时间长了,嘴里虽吐不出人言来,但其意倒是懂了大半。知道来喜骂它恨它,不敢围着门楼转,就想,到灶屋里暖和暖和吧,转过墙角,正看到灶屋门开着道缝儿,就钻了进去,做饭的黑虫婆娘和黑虫正在吃猪头肉,黑虫婆娘还给黑虫说,快吃吧,吃了就走,外面没人,哎,擦擦嘴上的油。还没等说完,低头看见三腿狗进来,甩开腿就踹了它一脚,说,畜牲,滚出去。三腿狗一进门儿,看着有人吃肉,还当黑虫的婆娘也会象往常一样给它一块吃,没成想却白白挨了一脚。
三腿狗左思右想起不出个去处来,心里很沮丧,感觉陈三儿一走,人们态度都变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态度变了。但眼下的困难是,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转了一圈又一圈,快至中饭了,也没踅摸到个落脚处。正愁着呢,看到南房下的鸡窝边空着一块地方,既不是人走道,也不挨哪个屋近,就过去悄悄趴下了。
正想打个盹,刚窝好头。就听上屋一声吼,畜牲,哎,来喜,哎,黑虫,快过来,这个得了势的畜牲,在踅摸咱家的鸡呢。快,拿棍子来!三腿狗一听,大事不好,跳起来就从墙头上蹿出去了。落到墙外了,还听来喜说,哈哈,太太,怪不得人说狗急跳墙,三条腿的狗也能跳呢。陈三的太太说,真是呢。这畜牲!你们以后看好了,可别让它伤了鸡,家道艰难,几个少爷都指着它们活命呢。
三腿狗在街上茫然地转来转去,听着上头顶上的老鸹叫,三腿狗感到头晕眼花。心想陈老爷怎么还不回来呀,天都快黑了,再不回来,索性连个过夜的地儿都没有了。三腿尝到了荣华富贵,再过那种整天吃过上顿没下顿、饥肠辘辘、身上整天漫天腥臊的日子是不能够了。正这样想着,就挨到了一家门檐下,心想怎么这么熟悉?但想来想去没想起什么时候到过这个地方。正想着,就听到远处有车铃声。三腿登时浑身是劲,喜欢得撒起欢来---陈老爷回来了。
陈三儿一下车,三腿就拱在他腿边,摇着尾巴,嘴里叭叭地叫着,把陈三儿喜得伏下身来,给他揉了揉背说,还是三腿儿记着我呢,迎出门来的太太、姨太太们闻言,都把嘴悄悄地撇到耳朵根子上去了,可陈三儿一抬头,她们都笑着围上来嘘寒问暖,盈盈的笑意把三腿儿唬得一身鸡皮疙瘩。
走到门口,来喜站在一边恭敬着,三腿儿跟着陈三儿从他的身边过,来喜就冲它一瞪眼,吓得它夹着尾巴躲到陈三儿那边去了,陈三儿见三腿儿这样,立下回转身看着来喜,来喜就陪着笑,陈三儿也笑了笑。就拨脚往前走,走了几步,复又站住,回过头来对着来喜,又象是对着众人说道,三腿儿今后就叫来旺吧,来喜,来旺,以后,你们兄弟俩给我把门可看好了。众人都笑,姨太太们笑得前仰后合,来喜立在那儿,稍弯着腰,两手攥着衣袖子,也嘿嘿地笑。
陈三儿好酒,晚饭间不免又摆上。陈三儿的意思是让太太陪着他喝盅,但太太不喝,说,我才不喝那什子。陈三儿想发火,但没敢,因为他是靠老丈人才发迹的。陈三儿想让旁边伺候着吃饭的姨太太喝盅,但看了看太太的脸色,也没敢,就索性端起酒盅来给来旺,说,旺儿,陪老爷喝盅酒吧,来。三腿儿,现在叫来旺了,不想喝,又怕陈三儿不高兴,这时候不出头,啥时候出?耕地拉车它不行,打鸣下蛋它不会,倒是赖得跟老爷睡觉呢,但有姨太太们陪,它死活也是靠不上边儿的,报效的机会到眼巴前了,难道就这么白白的流走不成,喝酒算什么?不就一碗子辣水么,喝下横竖是死不了。挨得今日苦,方为狗上狗。想着就心一横,眼一闭,脖儿一仰,“滋溜”一声把酒干了。如果不是有毛挡着,来旺的脸肯定立马就和猴屁股一样红了。呛得它直想吐,但它不吐,也不咳嗽,因为他怕陈三儿不高兴,甚至故意地喝完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只差象人一样说,好酒,好酒了!这一招果然把陈三儿喜得又叫爹又喊娘的,说,还是来旺好,来旺好,接着扔给它一条大鸡腿,把个来旺吃得满嘴流油。自此以后,每当在家喝酒,必是给来旺喝几盅,来旺的日子也越发滋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