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这里的是蒋玉、杨毅、姓王的两姊妹和另外一个姓杨的。
于是大家围着吃李子,敏芝津津有味的传述着她家里的许多事迹,那些她熟悉的,甚至那些石头,一半埋在土里一半伸在外边的,那些田坎上的缺口,水从那缺口处哔哔泊泊的流,她都亲切的讲到了。大家一边听着,一边想到自己家,怀想着的家乡是最美满不过的,于是大家便都争着讲。那姓王的妹妹还拉着她姐姐求道:
“明天要姑妈打发人送我们回去呀!”
曼贞也想起灵灵溪,那美的、恬静的家呵!那些在黄昏里的小山,那些闪着萤火光的小路。那些在风里呻吟着的树丛,那树丛中为星光扰醒的小鸟也拍着翅膀。灵灵溪的溪水和月儿戏着,又逃到下边去了。她实在怀念那里,那个安静的,却随处荡漾着柔美的生命的世界,是属于她和她的小孩的。那里的春风,曾吹散她的忧愁,而给予她生活的力量。她爱它,小菡也总不能忘记的。然而,她想到的时候,是形容不出的那么一种酸楚侵上心头。那个家,那里的一切,那里的天和地,流水和气息,都将属于一个陌生人的了,她们永远不会再有那地方,而且,她的家,她也想不出什么地方才可以说是她的家,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她的孩子在哪儿,哪儿便是她的家。她怕听她们有趣的说下去,她也不愿打断她们的兴趣,她只随便的问杨毅道:
“你也回去么?几时动身呢?”
“不,我不想回去,我想暑假中在学校多读一点书。”
她听到她说不回去,一点高兴也没有,却深深的同情她,可是她不愿意问她的理由,只说:
“好,我一定常常来看你。” ’
“那好极了,我还想请你教我叠绵,我想叠两块横镜屏,和造一枝花,下半年我表姐出嫁,我想送她。”
“好的,我一定来帮你。”
放了假,学校就冷清多了,好些人都回家去了,只有杨毅等六七个学生,褚先生走了,金先生也搬回家住了,吴文英她们很少出来,就是曼贞也要五六天才约几个人到学校去会一次,玩半天。不过学校里的几个远处学生,倒也逍遥自在,甚是好玩,因为学堂里地方大,凉爽,没有什么规矩,书看厌了,便做点手工,又到操坪去跑跑,有时还教留堂的麻阳婆去买点凉面、凉糕、水果之类的东西来吃,一边吃东西,一边下棋或是轮流讲故事,所以倒也很有乐趣。
曼贞住的后园子,非常凉快,有时晚上于三太太在前边闷不过也带着珠儿来后边园子里坐一会,有时玉儿和仲儿也跟来了,几个孩子便扭着姑妈讲故事。曼贞便讲一些水帘洞,或是风火山的故事给他们听,都听得有趣极了。
大姑太太也常常回来。她是一个会说话的人,老侄少奶奶特来做伴住了好久。她又是爱凑趣,连腊梅她们她都要奉承几句,所以人人都欢迎她。有时又特意把三姑太太接回来,在白天自己几个家里人玩玩纸牌。曼贞自从进了学堂,便少有时间玩,现在因为是暑天,做不了什么事,便也偶尔玩玩牌,不过总没有多大趣味。她想起从先半夜里偷着起来,只穿睡鞋,闪过她妈的睡房,走到前边三姑太太房里和几位姊妹玩牌的事,象做贼一样的,话也不敢大声说,轻轻的数着铜钱的那种趣味,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坐在对面的三姑太太也象回忆过去的事,忽然说道:
“五妹,想起爹来真是有趣,他老人家,威风凛凛,不知办过多少大事,同我们玩牌,就象个小孩,你把他骗得那么快乐。”
于是曼贞也笑了,向着于三太太说道:“真的,可惜你没有见着,他老人家有时比妈还要慈蔼,不过对儿子们是要严厉一点。我和三姐同他们两个老人家打牌,云卿看牌,看到他要什么,就告诉我,我装不懂,说他是要另外一张,偏不发出来,偏只肯发手上的这张,他也真着急,以为我捉住他了,谁知一发出来,正是他要的,他的声音又大,打起哈哈来满屋都听到。他就天天赢我们的钱,赢了去又还我们。现在想起来,真就还在眼前一样,那才是快乐的日子呢。”
珠儿她们也问一些爷爷的事,或是爹小时的事,听到姑妈讲爹还只十三岁,就人了学,用红花线扎一个麻雀尾巴(小辫子),穿蓝衫骑白马到圣庙去,家里一趟两趟的报子来讨喜钱,孩子们也便不知所以然的快乐着,而且羡慕着。
家里一没有客来,曼贞就带着秋蝉、老妈在一个门板上糊布壳、棕壳,把孩子们的鞋袜做起来了。她自己的旧鞋子又小了,也得赶新的,还得多预备一些。她又计算了一下钱,她还得省俭点,她想大快到两周岁了,那时就不必再用奶妈,要秋蝉带着,小菡已经很乖,不消人带,又成天在学堂。而且无论如何,乡里总还有一点谷子,幺妈会替她寄钱来的,她已经写信去了。她把许多事稍稍预备了一下,便就安心的这么过去。心想胡乱的就这么混,日子终有得来的。她又替几个回到家乡去的朋友们去了信,一心只等这闲暇的暑假过去,那时就又要开学了,又要忙忙碌碌的上课。
可是还只到七月里,街上便不时有谣言。带回这些谣言的,总是看门的老于。老于开始只把这些消息在后院子里和厨子说,老妈子听到便又和奶妈、腊梅说。于三太太只看见她们交头接耳,咭咭咕咕,便问她们,她们才说出来。说是哪里有神兵要打来了,又说是哪里造反。于三太太骂她们,不准她们说,可是老于连续不断的说一些新消息,终竟还向于三太太也说了。这天他刚在前边同玉儿兄弟玩,他教玉儿打拳,恰巧于三太太出来找他们。玉儿一见他妈,便赶忙告诉她道:
“妈!妈!看我,我会打拳,老于教我的。老于说‘长毛’又要来了!”
“哼,好,打得好!”她看了看站在下面不动的老于,才问道:“噎,你到什么地方听来这么一些红的黑的,说得满屋见神见鬼。你晓得吧,老爷不在家,谣言少听一点,有什么确实不稳,就告诉我,请那边二侄少爷过来。”
“是讲得满厉害呢,衙门里都到省城请兵去了。到底是什么事我也弄不清,说是城里有歹人,又说省城更不稳,卖卜的都说看星相今年要动刀兵。前头老爷写信来不晓得说什么没有,外边到底还安静么?”
于三太太被他一说,不知是信好还是不信好,只说道:
“老爷来信,从没有说起这么一回事,假如真的有什么不稳,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也没有说要回来。我怕是谣言。那年不也说过一阵要打仗,后来声息也没有听到一点么?你再去打听,不要在家里乱说吓人。”
过了几天,大侄少奶奶又从前街上二侄少爷家里带着新的消息来了。她告诉这位婶娘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气喘,因为她要表示对于二侄少爷夫妇的气愤。
“他们晓得许多事,二哥他天天都到朗江学社去,那里听得到一些消息的。我就问一问他,免得家里大大小小惊慌,是谣言也要辟开,谁知他们俩一阵把我叱着,说我不镇静,喜欢听丫头们的话,哪里有那么一回事。骂我一顿倒也算了。偏偏他们昨夜又商量什么时候搬家,什么东西要清理……许多话都被小丫头福儿听到了,今天一早到后边说,我来的时候,我们那位二少奶奶果然在那里清理箱子。婶娘,你说可气不可气?假如真的有事,也该告我一声,我还有个儿子住在省城里。而且他明知叔叔不在家,婶娘这边没人,总该来照顾一下,这样瞒着,真不知存的什么心?”
“哦,真的有这么回事么?”于三太太心里也有一点不安起来。
于是大侄少奶奶又说了一些她们那里听到的差不多的消息。于三太太便打发人到后边把曼贞请来,商量这回事。
“我想不至于打到武陵来,纵是真有什么事,这么个小城,有什么必争之处,满城风雨,不过庸人自扰。”这是曼贞的意见。这个意见稳定了于三太太的心,于是她说:
“刀兵也许有的。五姑妈,说不定那些话应验了,不是说要赶走满清么,要打也总往京里去,隔我们这里远得很,真不必怕,你说是不是?”
经她们这么一说,家里就平平安安过了好几天。可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老于又指手划脚在后院里说了起来:
“看呀!看见没有,远得很,那边,光拖得有两尺长……”
“噎,看见了,真的……”
天的西方,正挂着一个异样的星群,紧紧的挤着一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这个星的出现,又动摇了全城的人心。已经发现了三天了,一天已比一天近了,而且大了。
“告诉太太去。明天一定还有,一定还要近些。去,告诉太太去!’
小孩们也跟着看见了。是那么拖着尾巴的一颗奇异的星,一定是怕人的星。大人们口里不说,心里也惊奇着。
每天一到黄昏,一天比一天出现得迟,家里的人便都站在院子里的东方角上,恐慌的望着那颗近拢来了的星。现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一个大星在前面,密密的团在它后边的是无数千万的小星,看不清,只透露着一条河似的白光成一个大扫帚形横挂在天上,已经有二尺多长了。每天这么出现一会儿,就又不见了。这颗星带来了无限的神奇在每一个人的脑中,又正当这谣言四布的当儿,于是谣言就更多了。
曼贞也跟着大家看那颗星,不过在看完之后,便同孩子们谈一阵,谈她所仅仅知道的一点简单的天文常识。孩子们听着才慢慢的不怕起来,却是更奇怪了,常常问一些使人答不出的问题。
这颗巨大的怪异的星,一直在天上出现了八天,忽然便不见了。孩子们在院子里等了好久,有点失望起来,便缠着姑妈问,正在这个当儿,传来了大门上的铜环的声音。这是不常有的敲门的声音,怎么响得连里面都听到了。坐在院子里的人都怔住了。
“老于不在外面么?”于三太太急忙问。
接着听到一阵脚步声杂乱的朝里面跑来。孩子们都躲到大人身边,大人们都站起来了。
“张妈!你到前边看看去!”曼贞也赶着吩咐。
“呀”的腰门一声响,门推开了,走进一群人来,在薄弱的从堂屋里射出来的灯光下看出好象是一群女人,于三太太慌着厉声问道:
“做什么的?怎么直闯进来!”
那群人忽然挤着不动了,从里面才吐出一个战抖的声音来:
“三嫂子!曼贞姐在家么?……”
“啊!原来是你们,怎么回事?快进来坐。”
急遽的跳着的心,才平静下来。她把她们让在堂屋里坐着,剔亮了灯,又点上了一盏堂屋当中垂着的白色保险煤油灯。杨毅她们慢慢的诉说着她们的惊恐。
吃晚饭前,麻阳婆便跑来报告,说有许多流氓要起事,先占女学堂,今夜动手。后来开饭的当儿,厨子从饭窗户里也把这事告诉了麻阳婆,说是千真万确的。她们便差麻阳婆到隔壁去问,堂长不在,差人到堂长家里去,堂长又不在。她们大家都不敢留在后边,全挤在前边,听有什么动静,本想不信那些谣言的,可是在八点钟的时候,学堂的一个老教员跑来了,说真有这回事,要她们赶急离开学堂,找个地方躲躲。于是她们马上就来了,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拿。
“门外边我看见有几个流氓张张望望。”不知是谁抢着补说了。
“今天白天有几个女人跑到学堂里来,问她找什么人,她说看看,怕就是奸细,探路的。”又有谁也赶着说了,声音还带着余惊。
这夜大家都紧张极了。在临时替她们预备的房间里,曼贞陪着她们,几乎讨论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便打发人去探问,学堂里一点事也没有,看门的麻阳婆正用一把竹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她看着于家打发去的人说道:
“唉,昨夜真把那些小姐们吓死了,知道是什么该死的人造出来的谣言。”
听到没有事,大家都有点惭愧,却又含点失望,笑嘻嘻的吃过饭又回到学校去。可是谣言还是天天来,夜夜都不敢睡。堂长王宗仁却反而宣布临近了的开学日期延迟一个月。这样,那些住在学堂里的学生们,便再也不肯留在那里,匆匆忙忙都设法回去了。
曼贞到金先生家里去过一次,特意打听这事,程仁山不在家,金先生也只说:
“怕革命党要起事,有的说在南京,有的说在广东,有的说在汉口,不过我们这里也许不怕吧。假如有什么事,总也不要紧,城里共总不到两百个兵,洋枪还不知有没有。你们住的地方不当冲,是后街,我想不要紧。谣言讨厌。”
大姑太太也说不要紧,跟着她回来住了一天。
可是街上有人搬家了。河里的船价涨了。
于云卿也来了信,说要回家来,详细的理由一句也没有写。
曼贞又买了几天的报回来看,也是看不出端倪。心想事还隔得远,便又丢开了,可是于三太太又来说:
“我们隔壁人家今天也下乡去了。他爹不知那天才回。就是小孩太多了。”
老侄少奶奶已经早下乡去了,她有两个儿子,一个住城里,一个住乡下,她已经跟着儿子孙子坐船走了,也没有来通知这位婶娘,莫说接她们去住,因为于云卿在乡下是没有房子的。
三姑太太也跑回来,问她们要不要一块走,因为她家里的老太太和瞎子老爷都要下乡去住,她们预备住在庄屋上,那里的房子还算大。
于三太太是不想走的,她想一切等云卿回来再说,而且她们乡下没有住屋,只有庄屋,有两处庄屋听说是大的,可是一定脏得很,她不愿去。所以三姑太太的一家,在第二天便也走了。
街上一天一天的空了,城门挨黑就关了。无形之中又加了恐慌。曼贞同于三太太商量好,写了一封信,差了一个人到灵灵溪去,假如风声再坏,她们也只好预备一下,实在不行的时候,她们便上灵灵溪去,这个计划是邀得赞同了。她们便等着一天比一天坏的消息,和等着该到家而还没有到家的云卿。
二侄少爷也雇好船,一家人下乡去住,他来过一次,说接她们一块儿去,但是听说她们预备到灵灵溪去,也就没有坚持他的意见,而先走了。
据说城里有革命党,还有好些流氓混在一起,还有人亲眼看见从洋人的船上装运得有洋枪、子弹,说是只要听到外边起事,就到处响应。不只一处是这样,省城还要闹得厉害。这样的传说,使曼贞也信起来了,她便又同于三太太商量。她们都想再找程仁山打听一下,却又料到得不到真话的。于云卿的不回,也使他们疑心。她们一直到谣言最厉害的那天,才决定曼贞带着珠儿三姊妹和小菡两姊妹、两个丫头、一个奶妈、一个老妈还有老于先动身往灵灵溪去,过几天于三太太看情形再说,也许云卿在这几天到家。
可是城里的轿行都空了,喊不到人,价钱已经涨到三倍,轿伕也添了两倍,还是不够,她们只好等着。正好这天于云卿的大佃户刘家两兄弟都进城来看她们,便用他们叫来的船,把曼贞和一群孩子在最后的一天,就是说起事响应武汉的那头一天清晨,载到前乡一个叫作刘家坪的小村去了。那里离城有五十里路。
就在那天夜晚,果真起了事,就在考棚那边,传来一阵零落的洋枪声,于三太太紧紧的抱着意儿坐在堂屋里望那边渐渐红上来了的天空,那里是烧起来了。过了一阵又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了。可是她一夜没有睡,丫头老妈也不敢睡。这条街上只有三家是没有走空的。
第二天街上悄悄的,没有人家敢开门。知县官已经在昨夜逃跑了。兵死了几个,跑了一些,其余的都投降了。也死了一些流氓,剩下的也散了,几个还没有下乡去的老缙绅,维持城里的秩序。里面夹了几个剪发的年轻绅士,大约就是革命党吧。
吃过中饭,有一个人来敲于家的门。小心谨慎的放了进来,原来是大姑太太家的当差,他来这里特意是为传达那恶劣消息的,他们的二老爷程仁山在前天夜里,就在考棚那地方,被一颗子弹嵌进左胁里,抬回家来不到一个钟头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