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钱的人好请客,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女学堂,常常得这里女教员去走走也好。曼贞姐你以为是不是?”
于是大家都笑了。
幼稚园只剩空空的几间大屋,小菡不在这里,她们便踅到王先生的屋子去,近来小菡大半是同王先生玩的。
小菡果然在王先生房里,几个女教员也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讨论明天去做客的事,都知道杜淑贞是武陵的首富,更觉得有趣些。
杜淑贞的请客是成功了。第二天的下午就有十几人的一大群从学校走到她家里去。街上的人都从家里又喊出一些人来围着看,跟在后边走一大段路。柜台上的人,也伸出半截身子来观望,诧异的说道:
“啊!什么事?”
杜淑贞的家,在一条热闹的街上,大门倒不觉得怎样辉煌,可是一走过了第二道屏门,转人大厅时,便是那耀眼的彩绘的雕梁,脚下是铺着美丽的图案的花砖,厅中一式紫檀木的桌椅,那正中八尺高的紫檀木的屏风,全是用翠玉珊瑚砌成人物花草风景。杜淑贞穿着得很不平凡的从厅后转了出来,满脸堆着笑道:
“呵,请到后边小花厅去坐吧,那里安静点。”
她后边走出来另一位惊人的少妇,是做着新妇的她的妹妹,刚从桃源张家回来,谦逊的来让着客人们。五六个年轻的丫头仆妇,穿得象人家小姐一样走来候着,于是一群人跟着便转到后边去。大厅上的钟正敲两点,送出一些音乐来,好些人都奇怪着,后悔刚才没有看见。
杜淑贞一边引着,一边指点着看那些毫无用处的鸳鸯走马楼,看那深藏在别院中的她的睡屋,那里透出好些花朵来,褚先生走在前头,这一群都跟着,眼光撩乱的走了好几重屋,才转到那所小花厅的院子来。是一个三开间,布置得玲珑精致,屋前有很宽的游廊,前边列着一排白石花台,台上一式的排着盛开的春兰。台前地下,那月季的小红花,蔓延到好远去了。走过当中一段小花石子路,便是一道竹篱,篱上缠着几丛没有开花的玫瑰和刚抽芽的牵牛,篱外边是一个小小的花园,隐隐的还看见那藏在海棠后的一角小亭。这自然比于三太太家的那没有花匠收拾的小园子好多了。有好些人便不等请就走到园子里去了。
“这里经常没有人来,就是我也要得闲才来这里坐一会儿。我看还是先请吃了茶。”杜淑贞便引着她们到右手那一间去。房当中已经品字形的放好了三张梅花式的小圆桌,凳子也是一式的梅花形,上面一个精致的小炕,下面顺着摆了两张长靠椅,她们都随便人了座。丫头们才捧出细瓷的盖碗茶,桌子当中放有一个梅花形的茶点盒子,是福建的推光漆,杜淑贞姊妹非常有礼的请着这群客人。
曼贞自然是看惯了这些的,可是几位乡下的小姐们,便惊异着,问这问那,甚至很坦白说出一些恭维话来。
杜淑贞有一个小女儿,才两岁,是从育婴堂抱回来的,不过好看得很,比好些孩子都有趣,杜淑贞爱到象自己的女儿一样,打扮得象个小公主,抱在年轻的奶妈手上在这里玩了一会。
杜淑贞本是一个大商的女儿,从小没有母亲,庶母们都不会管家,她常常要帮她父亲,所以练得很能干,算盘打得非常熟。江家这边也是因为没有人手,她的丈夫是一个多病的少爷,侄儿们很多,可是个个眼睛都望在这里,只想弄点什么去,所以特别要了她来做媳妇。她来还不到五年,已掌家两年了,这两年之中她家又买了百来石田。现在他丈夫身体好了些,索性把家交给她一个人管理,自己上省城进了一个中学堂。家里除了一个老姨太太就没有别的人。老姨太太看见她能干,很喜欢,也让着她几分。侄儿们个个都怕她,说她厉害。所以她倒自由自主,没有人管。她因为娘家在武陵,所以她也不打算回平县去了。她又因为娘家的人是做生意的,丈夫这边的人也不大用心读书,她很想读书,这回她丈夫到省城去,当然也是她的怂恿,不过她虽说自己不能读书,却愿意有几个读书的朋友,所以才这样热心的招待她们。
大家吃了一会茶,吃几样厨房里做的点心,随随便便谈话,才散开了坐,杜淑贞叫’/头捧了几样西洋玩具出来。她妹妹倒象一个小孩子,玩得很有趣。于是又有些人到园子里去玩。杜淑贞又去叫了照相师来,起初大家都不肯照,你推我让,后来就都照了。杜淑贞特意只同曼贞和夏真仁说道:
“我再讲一句蠢话,你们莫笑,我以为我们再邀几个人结拜一下也好,都要志同道合,大家一条心,将来有帮手,要做什么事也容易些。我现在虽说不能上学,可是心还不死,愿意同你们一块儿,人不中用,就在别的方面出点力也行的,你们以为怎么样?改日再到我家里来谈谈好不好?”
她们都笑了笑,说好的,不过随即又谈别的去了。这天大家在这里一直玩到吃晚饭。吃过了饭才分别打轿子送回去。
自这以后真的就常有人到她家里去玩。她经常打发仆妇来学校接。不过曼贞她们终不十分和她接近。又加之她们都是一些最发愤的人,只有觉得时间不够的。
这个时候,于云卿他们的朗江学社已经办了一个八开张的报纸名字叫《郎江之光》,是金先生的丈夫程仁山当编辑。他们不只办了这个报,还经常替上海出版的几种杂志报纸设代派所。武陵的好些青年就都以那里作中心。而这些报纸杂志在学堂里便很流行了。现在学堂里常常拿来讨论的便换了题目,这个问辛丑条约的内容,那里在赞叹林则徐:
“要都象他就好了,只是皇帝不争气!……”
关于鸦片的害处,曼贞是最清楚的,于是她便向她们述说一些她家里的关于鸦片的事。她家里几乎全部都是吃烟的,一家有好几盏灯,做父兄的要吃,便禁止不住子弟,所以十几岁孩子也有瘾了,小菡的父亲就是从十五岁便开始,到后来几乎每天要四两膏,烟泡打小了便不高兴。那些伙着来玩的,深怕哄不住,便用这些东西来麻醉,男人们成天到夜都躺着过日子,女人们也跟着学,所以这一辈子人比起上一辈子真差得远了,不说功名事业,就那副柴一样的身躯也不象人,当然这些“文化”,也还是一些做过官的爷爷们从外边带回去的。
谈过了鸦片战争,便又转到教会的身上,蒋玉家里曾经同一个教民打过官司而失败了的,所以她最恨洋人。于敏芝也非议着说道:
“都是些流氓,好人哪里肯劈了祖宗牌位去信教,现在城里已经有了两个教堂,官怕他们怕得没有法子,东门外已经买了好些地皮去了。”
“看看我们的地图,这十几年来土地去了多少!瓜分中国的时候快到了,那时都得做亡国奴,人民假如还不自觉,不联合起来把满清赶跑,自己立国,真是不得了!”夏真仁常常用了民报上的一些话,在这群朋友中显得最激烈。
“我看合弟和程仁山他们说不定和革命党有关系,他们都是去过日本的人,专门研究些法律政治,不过他们办报纸,在学堂里宣传,却不大肯同我们说,不然我们也可以多知道外边一些情形,……”
夏真仁不等曼贞说完,便抢着说道:
“看不起女子呢,可是女子之中也有象秋瑾那样的,我们只要多读些书籍,不是那些时文八股,我们能干些,不怕他们!不过我总以为秋瑾太傻一点,……”
“在外国也有罗兰夫人……”吴文英也显着她那幼稚的脸。
“革命的事,第一要有人,第二也要钱,你们不看他们跑东跑西全都在国外一些华侨那里弄钱的吗?我们只好看看好了。就是程仁山他们也不行,他们办报的钱,听说还是他们自己荷包里掏出来的。前一向金先生不是说他们想卖田吗?我以为倒是我们大哥那里或许还有点用,他有兵,又有洋枪,不过他的事秘密得很,大嫂子是知道的,大嫂子也进了召南女学堂呢,我们得有一批钱才好。你们以为怎么样?”于敏芝一说完便用她那眼睛从玻璃杯底似的镜子后来望人。
“是的,我听我大姐说过,说仁山要卖田,可是他爹妈不准,实在他们也没有好多田。至于讲到我们,你们都是些毛头姑娘,千争万争得到这学堂读书,已经算了不起了;我呢,虽说可以自主些,我又是个寒士。我们想为国家尽一分力,说钱是没有希望的。不过我却有这样一个主张,先把人马弄起来,多邀一群人,然后我去同舍弟说开,假如他们真是革命党,我们就同他们一块儿,要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假如他们不是革命党,我看也是要求革新的,他们是赞成我们的,那我们和他们一块儿,还要他们介绍同外边发生关系,你们看好不好?”曼贞近日的快乐更映在脸上。
“好,我赞成!假使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是不怕死的。”夏真仁紧紧的握着曼贞的手。
然而蒋玉又说道; “好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况我们。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又无管仲之才,你们看从兴中会起,多少次的发难,没有一次是成功了的,除了一些被砍头壮烈牺牲的以外。我看还是读书,等到将来再说。”
“玉姊的话是对的,就是金先生她也不管外事呢。”吴文英附和着,她很高兴听一些关于行刺的故事,她觉得那些人都可爱,她尤其爱炸德寿的年轻的史坚如。可是一想起他们所受的惨酷的刑罚,一方面觉得钦佩,一方面却实在有些怕。她不敢赞成夏真仁的激烈和曼贞的计划,所以便赶快表示她的意见,她怕真的要去做。
于是谈话没有结果。可是第二次第三次的大家还要高兴的谈下去,当从报纸上得了一些新的刺激的时候。然而尽管谈,却也仍旧谈谈又放开了。这里面只有夏真仁最热心,她看到大家都还只是小姐,虽说知道了一些国事,从一些地理课上,从一些报纸上,好象也热心谈论,可是你看她们上手工课,上图画课却更有趣,甚至对于衣着,也还是有趣。她很想离开这里到外边去,却又没有路费。困住在这里,她又忍耐不住,当她一想起那些卖国的耻辱的时候,更觉得非常痛苦。所以在一天下完了课后,她便一人跟在曼贞的后面走到幼稚园去。曼贞常常不能在幼稚园找到小菡,却总还是到幼稚园去。这天凑巧小菡一人还在那里,她正坐在一个摇篮里,书包放在她身上,一看见曼贞便站起来叫道:
“妈妈!”
摇篮动荡着,曼贞赶忙抓住那垂着的绳子,问道: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玉哥哥不准我同他一块走,他踢我,我告了先生。”小菡歪着脸望着跟在后边的夏真仁。
“不要同他们吵架,也不要告先生。你下来,同妈妈一块回去。”
“妈妈?姨姨在那里笑。”小菡指着夏真仁笑了起来。
曼贞才转过头去,看见了夏真仁,也笑了起来道:“你要骇哪个?”
“没有,我想同你谈谈,唉,你太爱小孩了!小菡实在惹人爱。曼贞姐,我们一定要好好教育她,你莫重男轻女。”她随手把小菡从摇篮里抱了出来,“小菡,你喜不喜欢读书?姨姨买糖糖给你吃。”
“喜欢读书,不要糖果,要洋船。”小菡还记得在杜淑贞家里看见的一只精致的大轮船。
“好,一定替你买。”于是夏真仁也想起了杜淑贞,她牵着小菡走到一条矮长凳边,坐了下来,问曼贞道:
“你看杜淑贞那人怎样?”
曼贞也坐了下来说道:“这人么?或者还好,不过有钱的人的周围总少好人,因为有钱只爱受人奉承。”
“那末你说于敏芝她们呢?”
“说她们什么呢?你问这些?……”
“我是说你的那个计划到底要实行不?你也许比我好些,因为你总有些家事。我近来不知为什么,常常一想起国事,就如芒在背,日夜不安。我来武陵,也就因为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找几个师友,现在这里的人,我看只有你可以商量。我早看出你的力量,要是别人处在你的境地,早就打下去了,还会这样奋斗吗?也只有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你要是没有孩子累着,也许会更好些,你说是不是?”
曼贞一边听她说,一边心里难过起来,过去的一些凄凉日子,和现在的寂寞的挣扎,平日不愿意向人诉的苦,于今又都回旋眼前。她从来没有听到人这样同她说过,也没有企望这个年轻的夏真仁会了解她。她又想到孩子,小菡不是那么闪着怪懂事的眼睛来听她们说话吗?于是她望着小菡的已是散乱了的两条小发辫答道:
“不是的,过去的时曰,我是太享福了,因为我的父母太爱我。现在呢,我也仍然是享福的,因为我的孩子都还算乖。你说我没有孩子会更好些,我不懂,我实在是为了孩子们才有勇气生活。那个时候,唉,我是连象你这样的朋友也没有的。我现在,这大半年来,得了你们许多帮助,才算懂得了一些事,从前真不懂得什么,譬如庚子的事,听还不是也听到过,哪里管它,只要兵不打到眼面前就与自己无关。如今才晓得一点外边的世界,常常也放在心上气愤不过。我假如现在真的去刺杀皇帝,我以为我还是为了我的孩子们,因为我愿意他们生长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不愿意他们做亡国奴!”
夏真仁把小菡抱起来坐在膝头上,因为小菡不懂得她妈说些什么,却又似乎感到与自己有关,她不安的去握她妈的手。所以夏真仁便赶快来抱她,而且说道:
“小菡!妈妈喜欢你,姨姨也喜欢你,你不要闹。”她用脸去亲她,又接下去说道:
“曼贞姐!你讲的不错,我相信你,不过你到底能丢开小孩么?”
“那些事当然还远得很,事情到了面前再讲,也许这样,也许那样,现在还是讲现在吧。你到底年纪轻些,多梦想。”
说得夏真仁也笑了,于是她又说道:
“那就讲现在吧,依你的计划我们先弄一批人马,你说怎么弄法?”
“怎么弄法么?”曼贞望着她笑起来,“象你动不动好象就要上阵去,或是刺人去,那是一辈子也弄不起来的。莫说这群小姐们,就是少爷们也要吓跑。我看我们先算算人数,有好多,邀了起来,起个名目,只说读书,互相帮助,将来在社会上做事,也要互相提携,这样,我包你都肯来。慢慢多懂得了一些事,你又经常鼓吹,我们还要堂长讲几次,他也是维新人物,那就更容易办些了。以后我再同舍弟讲,有些人可以不告诉他的,我们就不告诉。你看呢,这样行不行?”
“行!行!我们就这么办吧!小菡,你也来一个!”夏真仁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于是她算着人数:“你,我,于敏芝,吴文英,蒋玉,我嫂嫂也可以,唐蕴也还好,你说怎么样,还只七个人,呵!杜淑贞去邀她么,你一定不赞成。”
“杨毅倒很好,她虽不大说话,我看是很踏实的。你说好不好?”曼贞不答她却只问着她。
“好,对的,她是很好的。只是杜淑贞呢,我以为有她也好,她不是同我们说过,愿意同我们结拜?”
“我晓得,有她也有好处,不过这个好处靠不住,我是从这种家庭走出来的。现在,你既然赞成,那也好,不过我们却不要存这个心,以为她会肯为公益拿出八百一千,假使安上这个心,倒反不好。我看,就这样好了,明天,或者今天你到她家去一趟,就说依她的话,我们结拜姊妹,明天我再来同敏芝她们说。现在我要回去了,家里那个又在望了,近来他一到这时候就吵。小菡,你的书包呢?”
“好,我今天就到杜淑贞那里去。我送你到门口好了。”夏真仁在摇篮里捡起了小菡的书包,三个人走出了幼稚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