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沿着鱼市街驶来,轧着井盖驶过,一辆一辆又一辆,插在挎斗前方的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少顷,街道安静了一些,只听到唰唰的雨声和隆隆的雷声。
井盖重新翘起一道缝,很快被挪开,郭荣生、向秋实、包若云、秦燕笙和同学们从下水道里一个接着一个爬上来,猫腰跑到路边,躲到梧桐树下的一排低矮的冬青树后面。魏中华最后一个爬出来,将井盖儿盖在窨井上。
这时,响起尖利的警笛声,几辆轮式装甲车从街道尽头急速驶来。
魏中华急忙跑到同学们中间,示意下大家趴到地下。郭荣生刚趴下,忽然惊叫一声猛地要起身,魏中华倏地扑上去,捂住他的嘴,用力将他按到在地上。一只蟾蜍拖着滚圆的身躯,带着十几只小蟾蜍从郭荣生鼻子底下缓缓爬过,他想动,却被魏中华的手死死地按着。
与此同时,一辆辆装甲车和卡车轰鸣着驶过,车厢里站满了日军士兵,钢盔和刺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
车声渐渐淹没在雨声中,魏中华侧耳细听,松开了郭荣生,后者趴在大口地呕吐。魏中华不容大家喘口气,急忙催促道:“我们的处境很危险,赶紧走!”
大家呼啦啦跟着魏中华跑进狭窄的琵琶巷,在一个残破的过街楼下收住了脚步,气喘嘘嘘,茫然的目光望着魏中华。
“雨大的一米多高哎,赶紧回家吧。”郭荣生首先建议道。
“教务长会领着鬼子到家里抓我们,家是不能回了。”魏中华道出了严峻的现实。
“回不了家,我们还能去哪块呀?”郭荣生急切地问道。
向秋实担心地问:“是呀,不回家,还能去哪里呀?”
魏中华说:“往西照死走就能到重庆,找我大哥去!”
大家面面相觑,神情疑惑,不知道到了重庆找到魏中华的大哥意味着什么。
“我大哥是空军飞行员,我们去重庆报考航校,也当飞行员!”魏中华这么一说,算是解开了同学们心中的疑团。但他们的神情看上去依旧很茫然,不过,已经显出一丝神往的表情,只是不像魏中华那般强烈。
魏中华继续说道:“当了飞行员,就能驾战机上天杀鬼子,再也不受鬼佬教务长的气了!”
向秋实并不满意他的说辞,反驳道:“女的又不能开飞机,到了重庆恐怕连名都报不上。”
魏中华胸有成竹,一行家的口吻说道:“女的不能开飞机,可以做地勤,当文秘,接电话,可干的事情太多了。”
包若云傻乎乎地来了一句:“你长得好看,可以嫁给军官,当官太太。”
“去,闭上你的乌鸦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当官太太,缺心眼的肉包子。”向秋实不满地数落包若云。丰满的包若云浑身上下肉乎乎的,加之姓包,同学们给她封了个“肉包子”的绰号,向秋实称之为“雅号”。不论绰号还是雅号,包若云都不喜欢。同学们并不理会包若云的感受,总是在争斗的关键时刻拿“肉包子”攻击她,百战百胜,屡试不爽。
包若云愠怒地回敬道:“象鼻子,你听清爽了好不好,我说的是到了重庆当官太太,又不是现在。”
向秋实的这个“绰号”是包若云的专利,不过,向秋实长相端庄秀美,学习成绩好、人缘好,这个绰号总是无法流行,着实令包若云苦恼。就在这个时候,向秋实正要反击,被魏中华阻止了。
“不要在这里磨牙了浪费时间了,南京的好大学都搬到重庆去了,想考什么样的大学还不是闭上眼随便挑。”
郭荣生忧虑重重:“考得上吗?”
魏中华坚定地说:“想考就能考得上。快走,赶紧出城!”
魏中华带头冲进雨幕里,同学们跟着他沿小巷向前跑去。
天像是漏了,瓢泼大雨下个不停。
顾淮东和魏毓华乘坐的那辆卡车在雨雾中疾驰,轮下水花四下里飞溅,一个急转弯驶进吉兆营街。魏中华和同学们从巷口突然冲出来,卡车紧急刹车猛地停下来,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同学们猝不及防,一下子趴到了卡车保险杠上。
透过雨刮器来回摇摆的风挡玻璃,魏毓华看见了奔跑的人群中的弟弟,探头车窗外高声叫喊:“魏中华!”
突如其来的喊声在魏中华听来不啻一声晴天霹雳,令他胆战心惊,以为遇上了追兵,根本没有多想,也来不及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就跑。魏毓华见状也蒙了,他推开车门,看着渐跑渐远的人群,犹豫片刻,低头看一眼手表,砰地一下又将车门关上了。顾淮东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魏毓华感觉到了,向他解释道:“来不及了,算了,出城要紧。”
卡车继续行驶,很快看到了正向街道尽头慌张奔跑的同学们。
顾淮东说:“皮裤套棉裤,里边有缘故。看你弟弟慌里慌张的样子,一定是遇到大麻烦了。你去问问,兴许能帮他们一把。”他看一眼司机,催促道,“马师傅,加大油门,追上他们!”
马师傅没有言声,默默地加大油门,卡车轰鸣着加快了速度,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
魏毓华说:“时间太紧了,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必须赶紧出城。”
顾淮东轻松地说:“搂草打兔子,放屁的功夫就搞定,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卡车超过同学们停了下来。魏毓华和顾淮东推开车门跳下驾驶室。魏毓华追上弟弟一把抓住了他。魏中华挣扎着,猛地转身,抡起拳头向魏毓华捶去,待他看清是魏毓华,拳头僵在来半空,慢慢收了回去,表情由惊恐转为厌恶,看上去有明显的抵触情绪。他挣脱魏毓华的抓扯,恨恨地瞪他一眼。魏毓华欲言又止,无奈地转脸看着郭荣生:“郭荣生,你们在干什么?”
郭荣生惊魂未定地看着魏毓华和顾淮东,说话时气喘吁吁:“航模飞机比赛,魏中华得第一,鬼子看见飞机上的中国空军……徽标,就抓我们……抓我们……去试验,打雷,我们就……跑了。”
从郭荣生凌乱的叙述中,顾淮东大致捋出了头绪:“你们打算跑哪去?”
魏中华说:“重庆!”
“我们也去重庆,一起走吧。”
“我跟你走,”魏中华看一眼二哥,“不跟他走。”
魏毓华当然明白弟弟的意思,神色尴尬,强压怒火应道:“只要出了南京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怎么样?”
魏中华发火了:“死走,不要你理我,行不行啊!”
魏毓华的脸上挂不住了,正要发作,被顾淮东劝住了,他无奈地来了句:“乖乖,你莱斯!”
“没工夫磨牙了,赶紧走!”顾淮东催促道。
“我要回家跟妈妈打个招呼。”魏中华说提了一个要求。
“我们的处境很危险,必须立即出城!”
“都到家门口了。”
顾淮东指了指几位同学:“我敢肯定,日本人就在你、你,还有你,就在你们家门口埋伏着,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你们的家门口。一旦你们出现,砰地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魏中华沉默片刻,跪倒雨水里,朝着家的方向连磕三个头。其他同学见状也朝不同的方向跪下磕头。
魏中华磕头的方向正是他的家,那里有他亲爱的母亲,有人人世间的温暖,尤其在日寇肆虐的战乱年代,这温暖千金难买。此时,母亲从外屋进入魏中华的房间,将洗净的衣服放在床头。房间墙壁上贴满了各国军用飞机图片,数架航模飞机高低错落地吊在天花板下。
温馨浪漫,宛如梦境。
卡车在雨夜中行驶在中华路上,雨水顺着风挡玻璃流下来,雨刮器来回摆动。
顾淮东看了一眼闷闷不乐的魏毓华,随口问道:“你们兄弟两个好像尿不到一个壶里嘛。”
“唉,麻绳系豆腐别提了。”魏毓华打开了装满了苦水的闷罐子,“我在日本总领馆做事,家里人对我白眼相看。尤其是这个老三魏中华,看我的眼神,跟看日本人没两样,水火不容。以后卧底,打死我也不能卧倒日本人那块了,危险不说,都快憋屈死了!”
“你要是不提,****的总领馆差点给忘了。”顾淮东嬉笑着看一眼手表,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毒性发作的时间就要到了,总领馆很快就会炸窝,我们必须迅速离开南京城。马师傅,给足油门,四十分钟之内赶到笆斗山江边。”
马师傅一言不发,忠厚的脸上胡子拉碴,没有任何表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脚下用力,卡车轰鸣,车速明显快了起来。
卡车从一汪积水上驶过,溅起一道高高的水帘。
雨雾依然笼罩着日本总领馆,东洋乐曲穿过雨帘在树荫间飘荡,若隐若现。一只被淋湿了羽毛的灰喜鹊从梧桐树上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循着乐曲声栖息在一棵樱花树上,它的对面就是一窗之隔的宴会厅。此时,一名花枝招展的歌舞伎迈着优雅的小碎步走在花岗岩石板路上,撑着一把绘画的东洋小花伞,走进宴会厅。
士兵拉开门,歌舞伎走进来,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宽敞的大厅里杯盘狼藉,宾客们大半处于昏死状态。一名大佐端着酒盅,踉跄着走到歌妓面前,将她搂在怀里,亲吻一口暴露在和服领口的****,颤抖的手举着酒盅伸向总领事。
大佐:干……干杯……
一句话未说完,噗地一声,自大佐的口中“噗”地一声喷出一股紫黑色的血浆,溅到歌妓胸前。她惊恐尖叫。
领事看到了这一幕,惊恐高喊:“有人投毒,封锁领事馆,缉拿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