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长海和士兵们架着魏中华走到战壕边沿,用力扔了下去。
“咕咚”一声,魏中华落在战壕的泥水中,匡亚明和简洪旺跟着跳下来,两人扶起魏中华。
“走吧,这里不需要我们了。”匡亚明说。
“我要去见师长,把弟兄们找回来。”魏中华喃喃自语。
三人踩着脚下的泥浆沿战壕向前走去,魏中华忽地站下,惊慌地四下里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口中不住地念叨着:“入土为安,入土为安……”
匡亚明和简洪旺闻听此言愈发糊涂,面面相觑。他俩知道魏中华的脾气,也不便多问。
“我不能把何香云丢在这里。”魏中华冷不丁说了一句,像是梦呓。
“谁是何香云?”匡亚明不解地问道,“你该不是气糊涂了吧?”
“我同学。”魏中华勉强说了一句。
简洪旺暗暗拉了一下匡亚明的衣襟,悄声说道:“背着炸药跳进战壕,二鬼子。”
魏中华还是听到了简洪旺的低语声,收住脚步,转身盯着他,厉声质问:“谁是二鬼子?你说谁是二鬼子?”他一边说一边愤怒地推搡简洪旺。
简洪旺急了:“你干什么?”他猛地用力推一把魏中华,后者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仰面摔倒在地上,胳膊肘咯在一根枪管上,他顾不上多想,也没功夫细看,就汤下面,顺手抓起那根枪管,一跃而起,他要教训简洪旺,开枪到不至于,给他一枪托那是必须的。突然,“砰”地一声枪响了,震得魏中华的手麻酥酥的,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松开手,跳到一旁,惊魂未定地看着。
一个满身泥浆的人半躺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上,嘴上沾着血迹,地上扔着一堆骨头,上面残留着粉红色肉丝,阴森可怖。此人咧嘴笑着,露出血糊糊的牙齿,机械地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熟练地扣动扳机,“砰!”枪再次响起,子弹擦着魏中华耳朵飞过去,感觉耳朵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蓦地一热。他摸了一下耳朵,看到手上沾着殷红的血。魏中华神色骤变,迅速解下背在身上的中正步枪,将子弹推上枪膛,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简洪旺惊叫一声:“二鬼子!”
魏中华愣了一下,正要扣动扳机的手指僵在了那里。他端着步枪拨开那个人的长枪,踩在脚下,简洪旺趁机抓住枪管,用力拉了过去,把枪控制在手中。魏中华惊恐地看着那个垂死的、满嘴血迹的泥人,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片刻,惊讶地喊了一声:“何香云?”
何香云没有说话,从喉咙里发出像是打鼾的声音。
“这就是你同学?”匡亚明问道。
魏中华没有做声。
“听名字,是女同学吧?”匡亚明看到她凸起的胸部,又问了一句。
“我表妹。”魏中华背起中正步枪,“我要带她走。”
匡亚明和简洪旺惊呆了,傻傻地看着魏中华。
“她会吃人,也会吃掉你!”简洪旺脱口而出。
魏中华没有理会简洪旺,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要带她去医院,到了医院就能治好她的病。”他在何香云触摸不到自己的地方蹲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香云,我是魏中华,你的同学,你的表哥。”
回答他的仍然是愤怒的低吼。
“算了吧,她已经不是……”说到这里,匡亚明谨慎地看一眼魏中华,“她跟我们不一样了。”思忖片刻,鼓足勇气接着说,“他已经不是人了,是吃人的魔鬼!”
出乎意料的是魏中华没有生气,起身平静地对匡亚明说:“是鬼子把她变成了魔鬼,我要把魔鬼变成人。弟兄们,帮我一把,带上何香云,我们找师长去!”他的语气十分坚定而且不容置疑。
远远地望过去,广袤起伏的原野上雾气蒙蒙,魏中华和简洪旺抬着担架小跑着,匡亚明背着琴盒走在他们后面。
担架上躺着何香云,她的嘴被绑腿裹得严严实实,双手也被绑腿捆在一起,整个人被绑腿结结实实地缠绕在担架上。
看上去犹如剪影的三个人奔跑在低矮的地平线上。
衣衫褴褛满身征尘的士兵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魏中华和匡亚明、简洪旺从队伍旁边跑过,深一脚,浅一脚。在队伍另一侧,走着苏抗和甘草、孙宝印、秦燕笙、向秋实以及包若云。队伍将他们隔在两边,谁也没有看见谁。一辆美式吉普车在坑洼不平满是泥浆的路上颠簸着,魏中华将担架交给匡亚明,一步一滑跑到队伍的最前头,站在道路中央,伸展双臂,冷冷地看着缓缓驶来的美式吉普车。
吉普车急促鸣笛,魏中华岿然不动,汽车越来越近,已经清楚地看见开车的司机了。汽车在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刹住了闸。参谋和警卫员下车走到魏中华面前,破口呵斥道:“大胆,竟敢拦截长官座驾,你是哪个连哪个排的?”
参谋扬起巴掌向魏中华脸上打过去,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参谋的手指,暗自用力,参谋愣了一下,脸上显出一丝痛苦,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兵蛋子竟敢如此粗暴地反抗他,气焰顿时收敛了许多。
“我是一连一排一班士兵魏中华,”魏中华低缓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悲凉,“连长正带领弟兄们在前线与鬼子战斗,危在旦夕。请求师长不要撤退,带领部队重返前线,火速增援!”
参谋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口气也严厉了:“王仁佑身为连长拒不执行长官命令,咎由自取,等待他的将是军法的严厉处置。”他指着魏中华:“你,滚开!”
他转身走向吉普车走去,五六个士兵冲过来,端着长枪将魏中华控制到路边,吉普车轰鸣着驶过来,魏中华猛地高喊:“师长!”
话音未落,魏中华冷不防用力推开士兵,冲到道路中央,“噗通”一下跪下了,膝下泥浆四溅。
吉普车急忙刹闸,滑行到魏中华面前停下来,保险杠抵着他的鼻子。士兵们一拥而上,挥动长枪劈头盖脸地向魏中华打去,枪托雨点似的砸在他身上。魏中华抱着脑袋蜷缩在泥泞中。匡亚明和简洪旺把担架放在路边长着麦苗的田野地头,向厮打的人群冲过去,士兵挥枪阻挡,寸步难行。
“住手!”蓦然响起师长的声音。
众人收手,毕恭毕敬站立一旁。师长走到车前,像往常一样,他戴着墨镜,身穿德式军官呢大衣,领子高高竖起——这是他的标配服饰。此时,师长紧蹙眉头,厌恶的眼光看着蜷缩在泥水中的拦路者。
魏中华从泥泞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已经看不出军装的颜色;鼻孔和嘴角流血,脸上也是伤痕累累,血水混合着泥水在脸上流淌。
魏中华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大校师长,央求道:“一连拼光了,扛不住了,师长,快去救救他们吧!”
师长的内心一阵刻骨铭心的痛楚,能看到的则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士兵们渐渐聚拢过来,木然地看着他们。
“本部奉命执行新的任务……”师长对魏中华平静地说道。
苏抗、甘草和孙宝印他们踏着泥泞向围成一圈的人群快步走去,能听到师长的说话声:“我必须无条件地执行长官的命令。你,让开!”
师长转身上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从风挡玻璃望过去,看得见魏中华跪下了,竟然闭上了眼睛。司机挂档、轰油门,汽车吼叫着向前驶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停车!”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女人冲过来,扑倒吉普车上,一边拍打引擎盖一边兀自尖叫:“停车!停车!”
透过沾着泥浆的风挡玻璃,师长看得见满脸的惊恐的苏抗趴在引擎盖上,他捶了司机拳头,高声喊道:“停车!”
司机急踩刹车踏板。在惯性作用下,吉普车顶着苏抗歪斜着车身向前冲去。甘草抓着反光镜,匡亚明和战地服务队的队员们一拥而上,抓着吉普车能下手地方,试图拉住它不让它前行。士兵们傻了眼,呆呆地看着。甘草惊恐喊叫:“停车!怎么还不停呀!”
孙宝印担心甘草的安危,高声叫喊,紧张的声音都变了调:“甘草,快撒手!”
暴死的车轮在泥泞的路上向前滑行……紧挨着魏中华停了下来。
苏抗看见魏中华跪在地上,双目紧闭,火冒三丈,推了他一把:“起来!谁让你跪下的?”
“腿是我的,你管不着!”魏中华睁开眼睛,出言不逊。
苏抗气急了,颤抖着手指着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师长推开车门下车,走到苏抗面前:“战地服务队的手伸的够长的,连我的兵都要管。”
“什么你的兵?”苏抗反驳师长,“他是我的人,我要带他去延安!”
“谁是你的人,谁要跟你去延安?”魏中华怒目而视,“我要去云南,去呈贡机场,学飞行!”
“听到了吧?滚吧!”参谋冲苏抗悻悻地说道。
“兄弟,感谢你为抗战出力,起来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师长向魏中华伸出手。
甘草走到魏中华身旁,对他小声地说道:“魏大哥,起来吧。”
“不去救一连,跪死我也不起来!”
甘草心疼魏中华,眼圈红了,“噗通”一下跪倒在他对面。魏中华不知所措,急忙说道:“你、你干什么?起来!快起来!”
“你起,我就起!“
孙宝印走过来,拉着甘草的胳膊,被她甩掉了。
侯长水走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蹲到甘草面前,捏捏她的脸蛋儿:“你要是喜欢跪,跟俺跪吧,俺俩来一个夫妻对拜。”
士兵哄然大笑。
魏中华怒不可遏,抓起一把泥团用力向侯长水的面部砸去,猛然跃起将他扑倒在地,挥动拳头一下又一下用力打在他脸上。士兵们一拥而上,对魏中华拳打脚踢。外围的匡亚明、简洪旺和孙宝印、向秋实、包若云和秦燕笙使劲拉扯打得正欢的士兵,不时给他们一脚,捶他们逸拳头。一名士兵转身踢倒孙宝印,另一名士兵抓着简洪旺甩到一旁。苏抗和甘草奋力向人群里挤去,两人高声叫喊:“别打了!别打了!”
师长掏出手枪,对空射击,砰砰……
士兵们停止了殴打,魏中华躺在地上,鼻青脸肿。苏抗和甘草挤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师长走到侯长水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有本事去打鬼子,别在这里耍威风!滚!”他转脸看着苏抗和魏中华,“战地服务队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走吧。”
“战斗还没结束,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苏抗神情疑惑地问道。
“奉命撤出战斗,有新的任务。”
魏中华睁着乌青的眼睛,向师长呼喊:“师长!鬼子打过黄河了,战斗还没有结束,千万不能撤啊!”
“请问师长,是什么新任务非要撤出战斗不可呢?”苏抗追问道。
“对不起,军事机密,无可奉告。我是军人,只知道无条件服从,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鬼子还没有被消灭,你们不能走!”苏抗口气强硬。
“呦呵!”侯长水不知什么时候又挤过来了,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嗓子,“好大的胆子,管到俺师长头上了!”
“闭嘴!”师长心情沉重地看着苏抗,“你们战地服务队表现的很出色,我代表全体官兵谢谢你们。”
他向苏抗和甘草等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带着你的人回家吧。”
“鬼子每天都在侵占我们的家园,杀人放火,国都快没了,哪还有家?”苏抗痛心疾首。
师长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苏抗,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在他拉开车门的时候,只听得苏抗高喊一声:“你们不能走!”
魏中华指着师长怒骂:“胆小如鼠,算什么革命军,狗屁不如!”
师长转身怒气冲冲地走到魏中华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怒视着他:“谩骂并不是爱国,也消灭不了敌人。”他掏出手枪,在魏中华眼前晃了晃,“消灭敌人靠这个。”
“你们手里有枪,却不去打鬼子,你们没有良心,不是真正的军人!”魏中华满腔怒火和满腹委屈倾泻而出,“南京被日本人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快没了,亡国奴的日子不好过呀!求求你们了,不要撤退,去杀鬼子呀!”
魏中华向苏天佑敬军礼。苏抗冲过来,一把将他敬礼的手拉下来:“临阵逃脱的师长没有资格接受你的军礼,不要求他!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汤恩伯是个窝囊废,汤恩伯的部队都是孬种!”他指着师长怒斥道,“你对不起身上的军装,对不起帽檐上青天白日军徽!”
苏抗拉着魏中华的胳膊向前走去。侯长水的脸涨得通红:“他娘的,敢骂老子是孬种,我看你是活到头了!”他掏出手枪,哗啦一声将子弹推上枪膛,高喊一声:“站住!”他追了上去,枪口对着苏抗和魏中华。
“省下子弹打鬼子吧,你可以用刀杀我。”魏中华不屑地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
师长走到侯长水跟前,抓住枪管将枪口指向自己的胸口:“比比他,我们还配做军人吗?谁还要杀他吗?站出来我看看。鬼子打过了黄河,侵占了我们半壁河山,我们不去杀鬼子,却在这里窝里斗,身为师长我很惭愧。还有谁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师长说完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站下来,士兵们木然地看着他。苏抗转脸看着魏中华:“我们走!”
“是你们走,跟我没关系,我要去云南!还要我说几遍你才能听明白?”
“魏大哥,不要云南了,我们一起去延安吧。”甘草走到魏中华身后,诚恳的眼神看着魏中华。后者余怒未消,梗着脖颈不看她。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能给他们下跪呢?这要是传到延安多丢人呀!”苏抗走到魏中华面前,心平气和地说道。
“少来这一套!”魏中华愤愤地说,“我去延安的资格不是被你取消了吗?现在想起来我还要去延安呀!”
魏中华想起躺在担架上的何祥云,怒气冲冲地往回走。不明就里的苏抗跟在他身后,依然喋喋不休。
“取消你去延安的资格,是我们上了坏人的当了,纯属一场误会。可是,不遵守办事处纪律,不请假外出,跟着陌生人乱走,你也是有责任的。”
“大小姐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有错不认错,还把不是当理说。”
两人走过师长身边,忽听到“噗通”一声响,两人止步回头看。只见师长匍匐在泥水里,向着东南方向喃喃自语:“父亲,儿没有打败鬼子,儿给您老人家了丢脸了,儿对不住您老人家!”
师长猛地直起腰掏出手枪,“咔咔”两下子弹上膛,魏中华和苏抗大吃一惊,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师长的枪口抵着自己的太阳穴,魏中华和苏抗猛地扑过去,抱住师长的手,用力摇晃争夺那把手枪。“砰”地一声枪响了,众人一愣,僵在了那里,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魏中华,在他的手里握着师长那支手枪,枪管正在冒烟。警卫员和参谋扶起师长,大家相互看了看,不知道击中了弹。
就在这时,甘草惊叫一声:“呀,苏姐,血!”
苏抗低头看到腹部侧面有一个弹孔,渗出殷红的血。她感到了刻骨的疼痛,忍不住弯腰捂着肚子,腿一软,倒下了。
师长急忙把她抱在怀里,高声喊道:卫生兵!
带着红十字袖标的卫生兵应声赶到,伸手去解苏抗的裤带,师长伸手拦住了他们:“我来吧。”他看一眼卫生兵,下令道,“围起来!”
参谋挥手,上来一个班的士兵站成一圈,将师长和苏抗围在中间。
“向后转!”参谋下达口令。
士兵一起向后转。
匡亚明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猛地分开士兵,挤进人墙里:“她是我女朋友,你算干嘛的呀?也不看看你都多大岁数了!”他说着话,抱起苏抗,苏抗苏醒过来,挣扎着坐起来。
“请你出去,我要为她包扎伤口。”师长冷静地说。
“不行!她是我的女朋友,不许你碰她!”匡亚明抱着苏抗不撒手。
“我曾经是外科医生,”师长看着匡亚明,“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呀?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还师长呢!”
“我不但是师长!我还是……”师长厉声说着,摘掉墨镜和军帽。
苏抗呆呆地看着师长,潸然泪下,惊叫一声:“爸爸?!”
魏中华认出这个师长是苏抗的父亲,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七年了,他幻想着如何为冤死的父亲报仇雪恨,没想到仇人就在自己眼前。魏中华慢慢举起了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