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长空万里》巨幅海报下面,散场观众如潮水般走出国泰电影院。
苏抗走在人群中,她戴着微黄卷曲的长发头套,一袭过膝连衣裙,小臂上挽着个坤包,妩媚妖娆,看上去像个富家千金大小姐。她走到电影院门外广场中央,警觉又是不露声色地四下里瞄一眼,掏出一面小镜子看着,撩起一缕脸颊上的发梢。
镜子里的魏毓华慌忙躲闪。
苏抗的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她收起小镜子,神情笃定地向前走去,魏毓华隔着几个人若即若离跟在她后面。
电影院不远处的便道上快步走着匡亚明和简洪旺,车辆和行人不时从他俩身边一闪而过。
“找到了,少爷,就是这里!快看,前面就是国泰电影院!”简洪旺兴奋地喊道。
匡亚明远远地看见走出电影院的人群,神情沮丧:“人都走了,”嗔怪地看一眼简洪旺,“来迟了,你个婆娘鸡。”
“你天天从早走到晚,”简洪旺为自己开脱,“一边走一边拉琴,一定很累了,早晨喊你八遍你都不动弹。”
匡亚明亲昵地拍一下他的脑袋:“罗里吧嗦的婆娘鸡,快走吧!”
苏抗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愣了一下,站住了,瞬间惶恐了一下,思忖片刻,慢慢转过身。
魏毓华站在苏抗面前,她看一眼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魏毓华知趣地拿开了。苏抗淡定从容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先生,有事吗?”
“我们谈谈好吗?”魏毓华略显不安地说。
“我们认识吗?”苏抗反问道。
“我叫魏毓华,你呢?”魏毓华谨慎微笑,“你看,这不就认识了。”
“对不起,”苏抗冷若冰霜,“我不想认识你。”
苏抗转身就要走,魏毓华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里是公共场所,请你放自重点!”苏抗涨红了脸,愠怒地说道。
行人驻足,好奇围观。
匡亚明和简洪旺小跑着来到电影院门口。
“少爷,在这里拉琴,好多女孩子都能看见你,说不定就能遇见你的女朋友!”简洪旺激动地憧憬着自己幻想出来的情形。
匡亚明指着广场一群人:“那里人多,走,去那里!”
两人跑到围观的人群后面不远处,匡亚明正要摆开架势拉琴,此时,一个他们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喝咖啡,给个面子嘛。”这是魏毓华的声音。
简洪旺凑近对匡亚明耳语道:“少爷,那不是魏大哥吗?他在政府做事,认识的人多,跟着他,我们就能进到政府里,进到政府里,兴许就能找到苏小姐。”
匡亚明向人群望去,只见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魏毓华和一个卷发女子。匡亚明咯吱一下简洪旺:“说得对呀,你个婆娘鸡!”
简洪旺很是兴奋,拉着匡亚明往人堆里挤,冲着魏毓华没心没肺地咋呼着:“魏先生!”
两人挤到魏毓华面前。简洪旺十分熟络地招呼魏毓华:“魏先生!”
居然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魏毓华神情多少有些慌乱。他努力稳住阵脚,看看简洪旺又看一眼匡亚明,疑惑地问道:“你们是……”
“魏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耶,你不认识我们啦?”简洪旺热情地说,“我们一起坐同江号到重庆的嘛!”
魏毓华似乎想起来了:“哦,想起来了。你们也来看电影?”
“不是啦,”简洪旺打开了话匣子,“少爷的女朋友在重庆做事,可少爷找不到她,政府大门又不让我们进。魏大哥,你在政府做事,帮帮忙吧,带我们进去吧,进去了,就能找到少爷的女朋友了。”
苏抗直视魏毓华:“先生在政府做事呀?”
魏毓华尴尬地扶扶眼镜,干咳几声。
简洪旺热情不减地继续说着“是啊,是啊!魏先生可不简单呢,在政府里当大官,还是我家少爷的好朋友哩。”
“你身为公职人员,行为如此不检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纠缠民女,你在哪里做事?我要找你的上司问问,他是怎么约束下属的?”苏抗怒斥魏毓华。
围观者纷纷指责魏毓华的不是。魏毓华表情尴尬:“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转身挤出人群,经过匡亚明身边,匡亚明轻蔑地乜视着他低声说道:“垃圾。”
魏毓华佯装没有听到,步履仓惶地离去。围观者纷纷散去。
苏抗整整衣袖,矜持地向前走去。简洪旺像是发现新大陆异常兴奋:“少爷,这里有好多女孩子,女孩子就爱看电影嗳,少爷,别磨蹭啦,赶紧拉琴呀,说不定你的女朋友就在她们里面!”
匡亚明将小提请放在下颚处,闭目沉思,拉动琴弓。
温柔婉约的小提琴曲《茉莉花》旋律在广场上空飘荡,正在走着的苏抗愣了一下,渐渐放慢脚步,在摄人心魂的小提琴声中,苏抗的思绪飞到了1938年……
汉口黄石路上的基督教格非堂,悠扬的钟声回荡在落日的余晖里。这是一座完工于七年前的一座哥特式建筑,红砖清水墙的三层砖木结构,以英国伦敦会传教士杨格非的名字命名。侧门石碑上镌刻着两行字——在天上有和平,在至高之处有荣光。
背着小提琴的匡亚明气喘嘘嘘地跑到教堂门口,正是18岁的年龄,开朗,帅气。他掏出一张船票在苏曼丽眼前晃了一下。苏曼丽的脸上显出一丝喜色,旋即又不安起来:“才一张呀?”
“我带你,混进去!”匡亚明大包大揽地应允道。
“进得去吗?”
“放心吧,包在我匡亚明身上了!走,我给你找个住的的地方。”
“不用麻烦了,我今晚就住在教堂。”
“干吗住教堂呀?”匡亚明打量一眼教堂,“这里人多,休息不好,走,跟我来!”
“不用了,”苏曼丽说,“我是耶稣的孩子,无论到哪里,与上帝同在,我就有福了。”
匡亚明似懂非懂:“好吧,你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码头见。”
“码头这么大,人有那么多,我哪里找得到你呢?”刚走两步,匡亚明又跑了回来。
苏曼丽做了一个拉小提琴动作:“听到你的琴声,我就知道你来了。”
“《茉莉花》,你知道吗?”
“那是我们江苏民歌,我当然知道了,还会唱呢!”
“真的?”
“嗯。”苏曼丽矜持地笑着点点头。
匡亚明兴奋地拿出小提琴,《茉莉花》的旋律自琴弦流淌。他不住地用眼神鼓动她,苏抗红着脸唱了起来——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午夜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
匡亚明正忘情地拉着小提琴,仍是那首魂牵梦绕的《茉莉花》。
苏抗踟蹰不前,终于站在了那里,就这么站着,六年前的一幕重现脑海……
汉口江汉关的钟声敲了七下。群鸽绕着钟楼飞翔盘旋。
码头上人山人海,苏曼丽像是漂浮在河流上的一片树叶,随波浊流,焦急地四下里寻找匡亚明。人头攒动,哪里看得见匡亚明的踪影!疲惫不堪的神情中透着深深的失望。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小提琴曲《茉莉花》的旋律,苏曼丽听到了,她转着圈寻找琴声来源。终于看见不远处正在拉琴的匡亚明!
匡亚明肩背小提琴,牵手苏曼丽,递船票给检票员。
检票员伸出检票钳在船票上剪了一个缺口,匡亚明拉着苏抗往里挤,被检票员拦住了:“一张票只能进一个人!”
“先上船,再补票。”匡亚明央求道。
“不行!”检票员口气决绝。
轮船汽笛响了。苏曼丽急的满脸冒汗。后面的乘客着急地催促叱骂着,从两人的身边挤过去
“船要开了,快走吧!”匡亚明推了她一把。
“你怎么办?”苏曼丽急的要哭了。
“你先走,我到重庆去找你!”
“重庆这么大,你找不到的!”
“你说过,听到我的琴声,你就知道我来了!”
匡亚明推了她一把,后面的乘客裹挟着苏曼丽向前涌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一滴泪珠从苏抗脸颊滑落,她把它擦掉。从她肩头向后望过去,看得见匡亚明仍在她身后不远处专注地拉琴,《茉莉花》的旋律四处回荡。简洪旺像猎犬似地专注地看着过往的女孩子。忽然,歌声飘了过来——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匡亚明和简洪旺起先没在意,听见了歌声,匡亚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琴弓停在琴弦上,歌声也戛然而止。他确信是自己的幻觉,自嘲地一笑,接着拉琴,歌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芬芳午夜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行人渐渐稀少,苏抗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旁若无人地唱着《茉莉花》,一群鸽子悠闲地徜徉在她的脚边。匡亚明拉着小提琴径直走到苏抗身后继续拉琴,直到一曲终了,匡亚明放下小提琴。出神地望着眼前女子的背影。
苏抗慢慢转身,看着匡亚明,然后摘掉自己的墨镜,露出灿烂激动的笑容。
匡亚明张口结舌,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协和医院走廊里走着三三两两的病人和护士。
赵护士推医疗车进入7号病房,门口两名军统局特工黎少尉和吴上士特意看了她一眼。
魏中华躺在病床上,护士从魏中华腋下取出温度计,看了一眼,在一张查房记录本上写着什么。
“赵护士,我可以出院了吧?”魏中华问道。
“再观察一天,要是没有什么问题,你就可以出院了。”
伪装成记者模样的藤森和秋山走到病房门口,藤森向警卫亮出证件:“《大公报》记者,进去采访魏中华。“
“没有戴老板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小黎拒绝了他。
藤森和秋山悻悻离去。
黎少尉转脸看吴上士:“到饭点了,我先去,等我回来你再去。”
王鸭子餐馆是重庆百年老店,门面不大,名声在外,正是饭点时候,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黎少尉走进餐馆。藤森左右看看,漫不经心地走了进去。
餐馆里食客众多。黎少尉坐在一张临窗桌旁,伙计送上一碗担担面放在他面前。藤森从黎少尉身边经过,秋山站在窗外敲打窗玻璃,黎少尉转脸看窗外,秋山迅速伸手,藏在手心的毒药滴到碗里。藤森看着窗外的秋山,抬手指了指自己,窗外的秋山点头,藤森转身离去。黎少尉讪笑一下,拿过一个瓶子往面里倒了几滴醋,搅拌几下吃了起来。
穿着褪色蓝大褂的清洁女工正在擦地板,黎少尉从她身旁走过,回到7号病房门口,吴上士起身离开。清洁工一边擦地一边向这边窥视。
吴上士走到楼梯拐角,管道间的门突然开了,窜出一个男子,举着铁锤砸向他的后脑勺,未等吴上士倒下,男子将他拖进管道间,关上门,扣上搭扣。匆忙走下楼梯。
一丝倦意袭来,小黎揉揉眼睛打个哈欠,脑袋一歪失去了知觉。不大的功夫,紫红色血自七窍流淌,面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