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枪声淹没在嘈杂的喧闹中,一丁点儿也听不到。魏中华只觉得像是挨了一棍,猛地颤抖一下,愣怔片刻,摇晃着倒在了地上。
从警察局羁押所放出来的人,无异于鬼门关里走一回,不死也得脱层皮。轻者拳打脚踢,重者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那是家常便饭。重新获得自由,兴奋过度,体力不支而晕倒,也在情理之中。众人这么想着纷纷围拢过来,摸脉搏,手指放于人中试呼吸,忙得不亦乐乎。
魏中华躺在地上,肋下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流血,身下积了一滩血,染红了石板路。众人见此情景,脸上顿起怨怼之色。
“太野蛮了,看把孩子打的,真够狠毒的!”
“刑讯逼供,无法无天!”
马云培分开围观的众人,与挤出人群的藤森擦肩而过,挎在肩上装着狙击步枪的帆布袋子还碰他一下。马云培急忙把魏中华抱在怀里。藤森不露声色地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他中弹了,有刺客!”马云培低声说道“就在这人群里!”
大家闻听此言,愣怔了几秒钟,面面相觑,人人自危。呼啦一下,胆小的和看热闹的慌忙四下里散去。
“赶快报警,上医院!”
女记者站在警察局门口,双手重重地捶打着铁门,不停地喊叫着:“杀人啦!救命呀!”
疾驰的囚车鸣警笛驶进协和医院,在急救科门前停下了。
魏中华躺在急救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胳膊上扎着输液针,年轻的赵护士为他清理伤口,王医生为他测量血压并下达指令——
“伤员流血不止,血压急速下降,急需输血,“王医生语速越来越快,“A型血,800CC,赵护士,快去血库!”
犹如热锅上蚂蚁的顾淮东依然背着那个帆布袋子,在急救室门口走过来走过去,不时有护士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能感受到紧张与不详的氛围。
赵护士神色匆忙地跑过来,顾淮东跟着她走到急救室门口,向负责警卫的警察亮了一下证件走了进去。
急救室依然一片忙碌的紧张氛围。赵护士匆匆来到王医生身边:“血库里的A型血已经没有了。”
“向教会医院借用。”王医生冷静地说。
“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临时调血根本来不及!”马医生担忧地说。
“只要做就不迟,行动吧!”王医生发出新的指令。
赵护士正要离去,被顾淮东拦住了:“何必舍近求远。”他撸起衣袖伸到她面前:“我是O型血!”
顾淮东躺在诊疗床上,赵护士从他胳膊上拔下抽血的针管。
一瓶暗红色的血液挂到输血架上,殷红的输血管连在魏中华的胳膊上。
这时,身穿便装的参谋疾步走到顾淮东身边低声耳语:“紧急通知,中美军事联席会,请你列席……”
正是日落时分,亚洲书局门前行人寥寥,很是冷清。一辆黄包车驶到这里停下来,苏抗下车,走进店门。
王雁飞坐在经理室的书桌后面写着什么,苏抗敲门,得到允许走进来,坐在一张颜色陈旧的沙发上,摘掉微黄卷曲的长发头套,露出乌黑的齐耳短发,显得机智干练。
“作战部举行了中美军事联席会议。”苏抗说,“综合各方最新情报,日军正由关外调兵至黄河北岸,增兵邙山头、新乡与开封,铁路运输频繁。不仅如此,日军还修整了黄河铁桥,扩建石家庄、新乡等华北军用机场。由此判断,日军可能在3月份,最迟不超过5月份,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军方如何判断?”王雁飞问。
“莫衷一是,”苏抗说,“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认为,日军沿黄河聚集兵力与船舶、飞机,有进攻平汉路以代替长江水运之企图。而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则给出了相反的结论,他认为,日军向来以狡诈著称于世。他们所有的这些军事行动,就是一个障眼法,声东击西,调集兵力增援东南亚作战,掩盖华北防务空虚的事实,不足为虑。”
“意见不一致也正常,高层的态度呢?”
“老蒋保持了应有的戒备,要把在缅甸作战的中国远征军调回来。”苏抗说,“史迪威从中缅印战区全局战略利益出发,拒绝了他的要求。史迪威反过来要求老蒋把监视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胡宗南40万军队调到黄河防线,以应对不测,也同样遭到他的反对。”苏抗喝口水,接着说,“更有意思的是,史迪威把老蒋的警觉当成夸大其词,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的美国军援。史迪威说,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美国向中国提供了不少于23亿美元的军事援助。同样隶属于中国国民革命军的第十八集团军却没有得到一枪一弹。如果把胡宗南部队投入到河南沿黄河防线,应对可能出现的日军进攻,既能赢得民众和延安的欢迎,也可以摆脱兵力不足的困境。”
“美国人对老蒋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根本不了解。”王雁飞沉思片刻接着说,“军令部应对日军的战略部署是怎样的?”
“会议不欢而散,到了也没个结果。”
“你要严密跟进,随时报告!”
“明白!”
”今天的情报很重要,我要立即向上级报告。“
“经过整理的详细内容……”苏抗从包里掏出一瓶先施公司生产的老虎牌雪花膏放到桌上,“都在这里面。”
天黑了,电影散场,观众涌出大门。站在路灯阴影里的魏毓华丢掉香烟头,聚精会神地望着门口,直到电影院工友关上大门。
魏毓华神情落寞。
深夜,医护人员仍然忙碌在无影灯下。一瓶殷红的血浆挂在支架上,一根输血管连在魏中华的胳膊上。医生正在为魏中华做手术。
“还是止不住大出血。”王医生焦急地说。
“没有血压了!”赵护士低声叫道。
“找不到脉搏了!”郑护士神情紧张。
“不要慌,”王医生沉稳地说道,“继续输血!”
“血浆用完了!”赵护士慌张地说着看一眼魏中,“伤员不行了!”
众人急忙看向魏中,他已经停止了呼吸,面色苍白。嘴角残留着一丝血迹……
王医生疲惫地摘下口罩,恨恨地在空中砸了一拳。在他身后的赵护士将白色床单盖到魏中华的身上。
阴森森的太平间,魏中华直挺挺地躺在停尸床上,旁边不远处放着一口崭新的棺材。魏毓华蹲在床边暗自垂泪。
“三弟呀,哥没照顾好你,你不要怨我,哥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你好。如果有来生,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
魏毓华将那枚军功章放到魏中华的手掌里:“你死里逃生,从南京跑到重庆考航校,受尽了苦难,也没有如愿,哥对不起你。这个军功章是哥的心意,你就拿着吧,到了那边,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军功章从魏中华手里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魏毓华愣了一下。
甘草和向秋实、包若云、秦燕笙以及孙宝印走进太平间。众人心惊肉跳,步履迟缓,唯有甘草拿着一架发条玩具飞机跑过去,扑倒魏中华身上,嚎啕大哭:“魏大哥,救命恩人呀!你怎么说走说就走了呢?你看看,你是你喜欢的飞机,是我打工挣钱买的,你带上,到了那边……不上航校,也能……开上飞机,当飞行员!呜呜……”
孙宝印悄悄地拉住甘草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这样,甘草用力甩掉了,大哭不止,悲恸欲绝。
魏中华的眼皮轻微动了一下,不过没人看见。一个转瞬即逝的画面让我们看到他脑海中的景象——乌云翻滚的天空,魏中华驾驶没有舱盖的飞机翱翔云端,时隐时现。
甘草将飞机放到魏中华的胸前,拿起他的手放到飞机上,那只手动了一下,竟然抓住了飞机,甘草看到,兴奋地大喊大叫:“动了!魏大哥的手动了,快来看呀,魏大哥的手动了!”
众人低头哀叹,脸上是无尽的哀伤。
“人死不能复生,”魏毓华心情沉重地说,“这是你的幻觉。甘草,谢谢你的好意。”
魏毓华示意入殓师将魏中华入殓装棺。
两名入殓师抬起魏中华正要往棺材里放,甘草扑上去,紧紧地抱住魏中华,高声哭喊道:“不要走!魏大哥真的动了,我看见的!”
甘草泪水滂沱,落在魏中华的脸上。
闪电,雷鸣。魏中华驾驶的飞机在云中航行,雨水落在他的身上、脸上……
甘草抱着魏中华兀自恸哭不止:“魏大哥,我看见你的手动了,你醒醒呀!”
大家抹着眼泪纷纷上前劝慰甘草,向秋实和包若云泪流满面,将她揽在怀里。
“入土为安,”顾淮东潸然泪下,“甘草,还是让他早些走吧。”
甘草却将魏中华抱得更紧了:“他的手动了,我看见的,他不能走!”
大家无奈地看着魏毓华。
“让三弟赶紧上路吧。”魏毓华叹口气,忍着悲痛催促道。
向秋实和包若云拥抱着甘草,离开停尸床。两个入殓师抬起魏中华,甘草猛地挣脱向秋实和包若云,疯了似的扑上去,双臂紧紧抱住魏中华不撒手,歇斯底里地狂叫着:“放下魏大哥,再不放下我就跟你们拼命了!”
入殓师无奈地看魏毓华,他沉思片刻,用力点点头。入殓师再次抬起魏中华,甘草真的疯了,冲向入殓师对他拳打脚踢,推搡拉扯。魏毓华上前抓住甘草,甘草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魏毓华疼得松开手,正要发飙,顾淮东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随她去吧。
入殓师将魏中华抬到棺材旁,甘草像头发情的母狮子,瞪着猩红的眼睛冲上来,抱住魏中华往回走。她的力气太小了,魏中华从她怀抱里滑落,重重地摔到地上。
魏中华剧烈咳嗽,睁开眼睛。众人惊恐后退,入殓师吓得面如土色,失声尖叫——
“不好,诈尸了”入殓师惊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出太平间。
众人惊喜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魏中华看着甘草,又茫然四顾,神情疑惑地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人间!魏大哥!”甘草高兴地喊道,笑着,鼻孔冒出了一个大泡泡。
久违的太阳当头照,街上车水马龙,报童背着硕大的报袋在街上奔跑。
“看报,看报!日本特工杀人灭口,魏中华起死回生,从阎王殿回到人间……”
魏中华死而复生的消息作为绝密电报火速传到南京,送到了中国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的办公桌上,他暴跳如雷,挥舞练功的竹刀追打黑田次郎。
“混蛋,你们是比猪还要愚蠢的笨蛋!我要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让那些支那学生从地球上消失!”畑俊六拖起黑田次郎,竹刀架在他的颈项,余怒未消地接着说,“直到彻底消失!彻底消失!”畑俊六狂躁地吼叫着,恶狠狠地将黑田次郎推到在地。
黑田次郎从地上爬起来向畑俊六鞠躬。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