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黄山,差不多可说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打电话告诉惠玲我后天就回去。我没有告诉她我还想去一下黄山附近一个叫松廓的小镇,——那是我从芜湖回来的路上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我母亲曾经参加医院的医疗队,在松廓呆过几年。那几年一直是我父亲照顾我和我的弟弟妹妹,父亲对母亲明明可以找借口不去却还是去了恼火极了。不过,我现在能明白一点母亲当时为什么去,她和松廓的当地人至今还有来往,隔几年他们准会带些自己风干的肉,自己熏的鱼干,还有自家的鸡生的土鸡蛋来瓷县看望我母亲。就是说,她虽然只在松廓呆过不多的几年,却和当地的人结下了很深的情意。然而奇怪的是,我母亲离开松廓后就再没去过。我劝过母亲趁腿脚便利再去松廓看一看。我母亲每次都说她不去,说有什么可去的。要是能找到母亲当年呆过的医院就好了,我可以拍些照回去,给我母亲看。找不到,——也没有什么。
松廓虽然还属黄山地区,已经接近平原了。我下了车,问了很多人,想不到还真的给我找到了。那几间房子早就不是医院了。医院新建了大楼搬迁后,老医院一直当仓库用,前几年屋顶漏得很厉害,也没有人去修。一个老头说那是花钱的事,谁愿意把钱花在一堆没用的破房子上。
我围着那几间平房转了好几圈,院子里有棵很高的槐树,竟然还活着。我想当然地认为这棵树我母亲当年来的时候就有,冲着树拍了好多照片。等我放好相机,准备原路返回时,一间小院的门突然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的老太太,两只浑浊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被那样两只眼睛盯着,我很不舒服。我看了看她,不知道她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已经快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儿一转念,说不定她倒能跟我说些医院的事,就又走了回去,先叫了她一声大妈,问她知不知道这儿原来是医院。怕她听不见,我说话声音很大。她的耳朵倒没什么问题,说她知道,瘦瘪的嘴朝两边咧了咧,显得很高兴,说她原来也是医院里的,从很远的一个县里来的。我看了看她身后黑洞洞的房间,问她现在就住这儿吗?她说,是的,她现在一个人住在这儿。邀我进去喝口水,歇一歇。
我也感觉到了热,就走了进去。开始只觉得眼前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慢慢地才显出墙上的画,依墙放着的一张大八仙桌,边上搁着几把椅子。桌前还有一把旧得发黑的躺椅,中间的藤松了,陷了下去,看上去她经常坐在上面打发时间。
她给我倒了茶。我看着茶碗边的黑垢,硬着头皮喝了一小口,把碗搁在桌上,问以前的事她还记不记得。
她说记得,记得。样子很感慨,说她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还没人跟她打听过医院的事。她告诉我这医院几几年建起来的,当时有多少医生,食堂的饭菜有多好,最后她很慨然地说了这医院出过的一桩大事。
那桩后来被记在松廓镇医疗卫生志里的事是一起医疗事故。
她说一口松廓当地的方言,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还是大致弄懂了这桩事故的来龙去脉,大约是四十几年前的冬天,诊所里来了一个孕妇,这孕妇胎位不正,拖延了两天,才生下孩子。孩子是生了,她却小便不出来了,膀胱涨得要死,却就是小便不出来。那时已经深夜了,妇产科的医生忙了两天,都累了,值班医生便派一个护士给她打一针利尿剂。那个护士接了任务就去药房拿药,就是那时,走廊上一黑,停电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护士摸索着到了药房,把药名告诉了药房值班的护士,药房的护士已经趴在桌上睡了一觉了,睡眼惺忪地起来,点上蜡烛。那时镇上经常跳闸停电,蜡烛就放在窗台上,和火柴放在一起。药房的护士拿着蜡烛去里面找到药,出来交给妇产科那个护士。妇产科的护士说了几句话就拿了药回到病房,病房的护士接过药,一点不耽搁地给产妇打了针,帮她掖好被子,两个人各回各的值班室去了。事情是后半夜医生查房时才发现的,那时电已经来了,电压还不稳,昏黄的灯光照着病房的三张病床上,紧靠着门的那一张就是那个产妇,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张得很大。原来护士给她打的那针不是利尿的,而是抑制心跳,用来治疗心动过速的。
从那天后半夜开始一直抢救了五天,产妇最后还是死了。那产妇的丈夫是个军人,九个月前他回过一次家后一直下落不明。她是邻居送来的,也没有一个亲人。
事情发生后,药房的护士去求妇产科的护士,妇产科的护士开始不答应,经不起药房的护士软磨硬缠,最后还是答应了,说她把药名弄错了,一个是卡苯非林,一个是卡苯可林。只差一个字。妇产科的护士自己提出将功赎罪,孩子她带,她一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以免松廓的孤儿院再多一个孤儿。那是个圆圆脸的男孩,模样很清秀。老太太说到那孩子时咂着嘴,似乎好的模样也是可以吃的,可以品尝的。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看着我,好像有些想不起来干嘛跟我说这个。陷在肉里的两只眼睛起了雾一样,浑浑地看着我,后来么,孩子就被妇产科的护士带走了,谁也不知道带到哪儿去了。听说他亲生父亲还去找过,看他过得很好,留了点钱给那个护士,自己就走了。
我问她知不知道妇产科的护士叫什么。
她说这事也是她听说的,她当时还没有来呢。哪里知道她叫什么,家住哪里。
我想了想,觉得也对。
如果她说她就是病房的护士,又或者就是药房的护士,那个把责任揽下来的妇产科的护士叫洪瑞芬,住在几百里路外的瓷县,我又能说什么呢?也或者这根本是我瞎七搭八的联想。
我喝尽杯里的茶,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谢谢她跟我说了这么多医院的事。
她咧着缺了牙的嘴,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走之前我问她那个死去的产妇葬在哪儿。我猜她会说不知道。不想她说知道,就在白果山上,明朝有仙人降临过,那山又叫圣山。走过去很近。
果然,我照着老太太指给我的方向走了十来分钟,隐隐看见了一座土山。刚从黄山下来,觉得它根本算不上山,更像个土堆。土堆上稀稀地有一些树。我问了一个过路的人,问他这是白果山吗?是圣山吗?他回答我说是。山南侧向阳的地方七高八低布满了一大片坟头,我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哪个坟头是那个死了的产妇的。
我问过路的那个人一直好奇地观察着我。我问他知道有一个产妇的坟吗?他说听说过,不过不知道是哪一个。他瞅瞅我,又说,那个女人真是很遭罪的,她下葬那天来了很多人,不单医院的领导,连上边省里的医院的领导也来了,还有地方上的头头,七七八八来了好几辆车。结果,葬下去的当天晚上就被人掘了出来,人也扔在了外边,大概有人以为她来头大,坟里有钱,结果啥也没有,白忙一场。只苦了这女人,穿得鲜鲜艳艳的被扔在地上,只能又喊了几个人帮忙把她埋回去了。
我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后来我想起口袋里还有半包烟,就把这半包烟给了过路人。他拿了一支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我说我有打火机,问他抽不抽。他说不抽,朝我点了点头,把烟塞到口袋里,朝着远处的一片玉米地走了过去。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太阳热汪汪地晒下来,小鸟吱喳地跳着叫着。
我又站了一会,手机响了。我一看,是惠玲打的。她问我明天回家吗?我说,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