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厂里的境况不是很好,主要是销出去的东西拿不回钱来。钱拖欠得多了厂里运作不过来,业务部的人也得出去要帐。我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黄山。我还是担任木器厂的副厂长时去过,已经很多年了。
正是春夏交接的季节,我叫惠玲多给我准备几件替换的衣服。不知为什么,走的那天早上我又想起十八岁从瓷县来镇上的那个早上。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有时早上醒来,我并没有强烈的感觉到我已经四十七岁了,我就是这么回事了,只会往下走不可能再往上走了。可有时,你过着过着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一天。我就是在那种很少见的怅惘里吃完早饭,拎着惠玲给我准备好的行李坐上了去黄山的车。
到黄山已经中午了,我在黄山市里找了间价钱合适的旅馆住了下来。因为厂小,没有中间代理商,我们一向直接跟客户打交道,出来之前我就把要跑的商场超市记在笔记本上。中午我在旅馆的餐厅里随便吃了点,又去床上睡了半个小时,起来冲了澡,灌了杯浓茶,我就出发了。那个下午我跑了三家,没一家明确地告诉我哪天把钱汇过来。晚上,我回到旅馆,依旧在餐厅里随便吃了点,就回房间了。那几天每天如此,有两家终于松了口,有一家除了跟我诉苦,干脆不理睬我了。有一日我正在床上看电视,突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不在黄山,而是在芜湖。我先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倒还记得我,有他帮忙,事情一下子就顺利解决了。我给会计打电话,会计告诉我有一家已经汇了一部分应收款到帐上了。我因此决定去一趟芜湖。我下午到芜湖的,见到帮我忙的那人,送上临时买的礼品。他一定要请我吃晚饭,还叫了三个我不认识的人作陪,那天晚上我喝得有点多,他也喝多了,除了厂里的情况我们还谈了些别的,家里,小孩。那一阵四川地震,我们也免不了谈起地震。虽然四川离瓷县有两千公里路,但是每天晚上一开电视就看到那些震塌的房子,住在地震棚里的人,厂里还特意组织了捐款,学习,大家好像一下子都觉得家是这么的重要,没有了家简直就没有了活着的意义。只不过这种感触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身,打牌的又去打牌了,叉麻将的又去叉麻将了,没地方去的,不爱凑那热闹的,又开始不死不活坐在电视机跟前消磨着睡前的时间。
两个人这么东拉西扯地谈着,一会就到九点半了,他谈兴还没过,付了账,和我一起歪歪斜斜地上了楼。那房间本来是大床房,不知怎么回事又在旁边搭了张单人的小床。他说那怎么行,要帮我换个房间。我说那有什么,反正就一个晚上,明天我就回黄山了,再在黄山呆一两天就回家了。他说了句那好啊,在小床上坐下,说了一通他女儿,突然就不说话了,隔了很长时间才又说,我现在知道有的人有根,有的人没根。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沉迷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烟泡说,刘瑞,这是我最近发现的,有根的人跟没根的人真的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以后你自己去看。还没有跟我谈过这一类话题,我沉默了一会问他,你觉得你有吗?他说有,又说有根的人才操守得住,才不会乱了自己的阵脚。他没有问我有没有,抽完那根烟,站起来,说,刘瑞,我明天还有点事,就不送你了。我说你太客气了,还送什么。到了走廊上,等电梯时,他说,刘瑞,有什么事你别客气,只要我帮得上忙。说的时候手还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说这次已经很感谢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黄山呆多久呢。他说,能帮你我挺高兴的,真的。电梯下来了,他走进去,朝我摆摆手。我看着电梯门关上了,就在他消失在门缝里的一霎那,我突然发觉他穿着黑外套,灰白细条子衬衫,样子很潇洒。电梯下到底楼叮的一声又上来了,我回到房间里,拿起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点上,纠正自己现在谁还说潇洒呀,这词早过时了,现在要说大气。他真的挺大气的。
我吸完那根香烟,也不想再出去买,又坐了半晌,我想到了我去逝的父亲,我想到我已经连着好几年没给他上过坟了,我决定等清明到了,无论如论也要给他上一次坟,在他坟上洒点他喜欢的老酒。我也想到了他说到的根。这是我心里很回避的一个字,我在父母的抽屉里看到那封关系到我的身世的信就觉得自己是没有根的。而且自我知道自己没有根以后,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孤僻,为什么不合群,尽管这些年我已经把这两个性格中的弱点克服地让人看不出来,可我知道它们还在,特别是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并没有摆脱它们,也许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难以摆脱的,我能做的只有掩藏它。
我决定冲个澡就去睡觉,不过我盯着自己悬在床沿上的脚尖又回想了一遍他的话,发觉他说的这个根跟我刚才想到的根不是一会事,它是人本身具有的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