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六月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音乐学院的梦已经离她很远了。
不愿意接受每个月母亲送来的生活费,也不愿意看到母亲来去匆匆的样子。先在里弄,再到街道工厂,后来她进了纺织厂,被分到漂染车间。
清早的马路上踏着自行车,整个人是发沉的,感觉并不在往厂里赶,倒象往一口直直的井底赶去,不停顿的沉下去,沉下去。
车间里整日热气升腾,充满药水古怪的气味。空气里包含着酸涩的东西,她总是被逼出眼泪。但是看着白纺布渐渐洇上来颜色,她又会生出奇异的兴奋。四周飘浮的水气,让她联想到梦境。
梦境里,她站在一片弯曲的树林前唱歌。没有人,只有空旷。
她还是喜欢唱歌。不管心里多少难过,只要一唱歌就全部丢开了,也所以她一唱起来就忘记时间。在底楼公用卫生间洗澡,洗衣服,唱上近两个小时,直到外面等上卫生间的邻居气愤拍门。
每一次声乐大赛,她都不愿意错过。也得过一些奖,对她却无济于事。
这个城市养大了她,这个城市不需要她的歌声。
仍旧住亭子间,仍旧在漂染车间上班。
二十二岁,她开始频频约会。
永嘉路这一带房子住着的年轻女孩越来越少,家道不厚的女孩子,出嫁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哪一家的女孩嫁得如何,最为人们饭后消遣和乐道。
她是有过一次爱情的。和一同参加过声乐大赛民族唱的男孩子。
每天清早他都来接她去公园吊嗓,上班前再把她送进漂染车间。晚上接她回亭子间,半路上他常常拐进弄堂外的小吃店,笑着看她大口吞吃的样子。有比赛他们就一同准备。
六月,等以后我有了钱,我带你离开亭子间。
六月,以后我们要一起红透上海滩。
六月,以后我们要住到常熟路去。
六月,以后我们要有一个象你的小姑娘。
恋爱的时候说什么都是醉着,什么她都信以为真了。
直到他母亲来她住的亭子间看过一次。他渐渐就不大来了,来也是苦恼,六月,你不生在这里多好。她笑,我不生在这里生在哪里?他说的以后,也就一个也没有发生。
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要她给他时间。但是她每天发痴地看着电话机,却再也没有他的声音。
穿着在华亭路淘来的裙子,荡到淮海路衡山路,优雅的说话。没有人知道她的亭子间,漂染车间,一去不回的民族唱男朋友。
她是漂亮的,再不是从前晒太阳的黄毛小江北了,她知道这一点。
和朝她暧昧微笑的男人说话,心里怀着一丝轻蔑。她对他们更多的是利用,喜欢他们为她花钱,为她争风。他们一个个来,又一个个去。没有谁可以真正托付。
阴暗的灯光里,她做着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表情,会想起站在碎片中的父亲,母亲推开他的双手。她的心立刻变得坚硬起来。
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