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大哥哥叫她躺下去的,还是她自己躺下去的,百灵根本不知道。头一偏,就看见柴草空隙中露出的一角屋檐和屋檐顶上蓝悠悠的天。百灵扭着她细小的脖子看着,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墙壁上落满了一条一条从瓦棱的稀薄的地方透进的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天到晚放在后屋门外那只脏得要死的搪瓷盆子,盛着剩粥馊饭,大哥哥就像黑里那样,用饿得要死的样子吃着。
大哥哥先走的,站起来掸干净身上的草屑,让她过一会再走。
百灵不知道过一会是多少时候,她走的时候把糖放在大哥哥躺过的地方,这样,他再进去就能看见。她不想偷偷的吃糖。
大哥哥只在白天家里没人时闪一闪,天黑了是不着家的。十五岁的大哥哥已经像大人了。
停电的晚上,百灵就贴着墙坐在被子里,她衣服都没有脱,热出了汗。芦苇秆编的隔栅响着,好像什么躲在里面,随时会走出来,百灵坐在帐子里吓出一身汗,却果然一个人过来了,果然看不见面孔,一开口,百灵可也就知道了,那是小哥哥。小哥哥尿床,院子里隔三岔五的晾着他尿湿的被子,小哥哥在外面很听别人的话,因为他稍微想凶一点别人就叫他“尿床狗”,他听了就泄气了就再也凶不起来了。百灵一向不喜欢他,可是这天他却是屋子里唯一活的东西。大娘他们不知去哪里了,连黑里都不在。他侧着身子很紧很紧的抱她。过了一会,手掌抚向她胸口。“百灵。你这儿真平。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小馒头呢?”
百灵说,“等我大了,大了就像了吧。”她的头往边上偏了偏,不去闻到小哥哥嘴里的青草气。
“那我走了啊。不好玩。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长大。”
百灵果然又坐在黑暗里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娘咳嗽的声音,还有唱戏的声音。
天黑了,又没有电,小哥哥也没有来。
日子是这样的慢。慢得永远过不去。像叫不回来的小哥哥。
妈妈告诉她,再过上三十年她就觉得日子过得快了。那是为什么呢?妈妈也说不清楚。她也不知道怎么个快法。还是,人小的时候,因为不知道的东西太多,该来的总看不见所以觉得慢。人到了很大的时候,因为不知道的东西已经很少了,该来的差不多都在眼前了,所以觉得快。
可是那天晚上,睡着的百灵看见三十年后的自己,被缝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刀疤就像一条蜈蚣,歪歪扭扭的,从她左乳下一直绕到了右边的屁股。她几乎从梦里疼醒的了,可是醒了,却一点都觉不着疼了。
那是什么呢?醒了的百灵百思不解。那时,让现在的她陌生的大了的百灵要走多少路才能看见黑压压的屋顶中央的泡桐树,看见大娘的后屋呢?
天冷了,百灵还住在大娘家。
好像谁也忘了她爸爸来接她们去的事了。
“为什么爸爸还不来接我们去呢?”百灵很纳闷。可是妈妈是什么也回答不了她的。
她央求妈妈不要让他们吃掉灰灰儿,妈妈也办不到。“他们不吃它,别人也会吃掉它的。反正总是吃掉,还不如吃到自己的肚子里。”
太阳在饭桌上留下铜钱大的一长串光斑。连桌面也有了一幅懒洋洋的,缺少滋润的苍淡。
灰灰儿只在后屋里逃了没几个来回,就到了四五只男人的手里。妈妈去后屋外看了看,又回来了,低低的说,“作孽啊,他们把它倒吊在枇杷树上。”
枇杷树靠着二娘屋子的窗子,二娘扔的皮了核了骨头了在树根四周堆成一垛小丘,百灵从来不知道二娘吃出来那么多的皮了核了骨头了。她走到那儿就不走了,她看见黑里摇着的尾巴。它哪里够得着灰灰儿呀。只知道拿眼睛哀哀的,潮潮的看着人。
狗哭起来比人的哭声还要阴碜。可是按照妈妈的说法,黑里也是要被吃掉的。“你看着吧,总有这么一天的。”
“妈妈,灰灰儿太可怜了。黑里太可怜了。”百灵嘴里含着一口饭,怎么也吞不下去。
妈妈放下手里的碗,里面的饭才下去一小半,叹着气说,“真受不了了”。
妈妈这样,百灵也放下手里的碗不吃了。她想跑出去,从穿过堂屋天井一直跑到大街上,跑到车站,她不要坐渡船回家,随便哪辆车把她带到哪里,反正越远越好,她不想再听见灰灰儿的叫声。
她呆呆的看着妈妈,似乎那个蹙着眉头在忍着什么的妈妈也抱着跟她一样的想法,她等着,只要妈妈稍有一点跑动的迹象,她就紧跟着出去。但是妈妈又端起碗了,而且越吃越快,吃完了她还要上班。
忙着打狗的男人的不在场,坐在饭桌旁的女人多少有些心神不定。灰灰儿终于不再嚎叫了,长长的咕噜了一声,咽了气。
后屋恢复了宁静,一家人吃完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