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在百灵的央求下,总算从大娘那柄仿佛一切生灵的阎王的烧火钳下留了一只灰狗。
灰狗灰得干净,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家里的人便叫它灰灰儿。
黑里和灰灰儿总是形影不离,睡觉也头尾挨着。百灵看着没人注意就溜进去抱抱灰灰儿,抓着灰灰儿的两个小前爪让它站起来。软乎乎的小狗身上有着无穷的乐趣似的吸引着百灵往后屋跑。灰灰儿大了一点,两条狗就跟上班的人一样,天亮透了出门去找食吃,天黑尽才着家。
妈妈在百灵的衣服缝里掐死了两只跳蚤,在她的脸上也掐了一把,“就是这么不听话。”百灵不想多说,出了天井跑到马路上去了。她听到很远的锣鼓声,咚咚的敲过来,她站在那儿等,大约是娶新娘子的人,百灵迷迷茫茫的找着新娘子却没找到,天是非常非常的晴,爸爸从金晃晃的太阳光里走到她面前笑着,她差点没认出他来。
“我来看看百灵。”他转到母亲跟前说。
“我来看看百灵。”他又跟给他倒茶递烟的大娘说。
大娘平日总和妈妈说,“你那个丈夫,只要他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他是屙屎还是屙尿。”这时只是一口一口匀称的往外吐着烟,但是仿佛有威严似的威摄着爸爸,爸爸说话间脸上一直陪着笑。
吃过午饭爸爸说要去外面转转。问百灵去不去。百灵一犹豫,爸爸的脸就阴沉了下来,让百灵害怕。百灵跟在后面,爸爸问“他们对你好不好?”百灵就说“好的。”爸爸又说,“他们对你不好就告诉我。”百灵“噢”的应了一声。
爸爸说了要住几天的。结果第二天早上百灵起来爸爸跟爸爸的皮包都不在了,他买的素菜包子装在纸袋里,把纸袋弄出一圈一圈黄橙橙的油渍。
大娘问她要不要吃素菜包子,要就自己拿。
她打开纸袋看了看,又把纸袋口沿着折缝折成没打开过的样子,问大娘“爸爸呢?”
大娘只说了一声走了,并不抬头看她。
她悄悄折出了门,她走得很慢,不想被大娘看出来她在追,觉得无论如何不会被大娘二娘什么的看见才跑了起来。她喘着气,一直追到河边也没看见爸爸。渡船已经荡到了河心,轰隆隆的声音听上去很远了。
百灵蹲在河边蹲到黄昏才回到屋里,她有些怕大娘怪她弄脏了衣服,她还怕大娘看出来她哭过。她想不让大娘看见她,大娘偏站在门口,大娘的眼睛也红通通的,大娘自己也哭过了。
百灵纳闷的问,“大娘,大娘,你怎么了?”
大娘好一会才抬起红肿肿的眼睛说,“你小,不懂呀,毛主席没有了呀。”
百灵在西厢房最偏的屋子里找着妈妈,问她知不知道毛主席是谁。毛主席没有了能让大娘哭肯定很了不起。
妈妈咬断线,把一朵五个瓣的小白花端正的别到百灵的头发上。说,“毛主席,毛主席是一个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妈妈的眼泪也掉下来了,掉得比她跟爸爸生气时还要多。毛主席把一家人的伤心都勾了出来。到了晚上,还有几个人的头发上没有小白花戴,妈妈坐在角落里还在不停手的做,百灵倒高兴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二天喝完粥的百灵在堂屋里找答案。堂屋朝南的墙上可有两幅挂像。百灵看了好一会还是懵懂的。挂像上的毛主席什么也没让她明白。
大哥哥蹑手蹑脚的进来,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
“看什么呐。”
百灵吓了一跳。
“走吧。去后屋看看。我来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一头羊呢。”
百灵不大情愿的跟着进去了。后屋什么时候有过羊的,可是百灵不想戳穿他。看着他东寻西找的,嘴里还嘀咕着说,“真是怪了,怪了,刚才明明在的嘛。”百灵不知道要是戳穿他,他会不会翻脸,那时她又得一个人,坐在黑里躺过的,微微有些凹陷的地方。手摸上去还有点暖和,淡淡的散发着狗臊味。黑里和灰灰才走吧。
看百灵温顺的站着,大哥哥叫她坐下。“百灵,来,来坐大哥哥旁边。”
“百灵坐下。大哥哥问你。”
百灵听话的等着,大哥哥却并不问她什么,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半天,摸出来一颗皱巴巴的奶糖,拉开她缩在口袋里手,放上去。大哥哥的手比黑里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