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还以为她不想说下去了,沙发上的洞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不过在别人家里是够尴尬的。吃了一会,安丽萍又开始说了,“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我吃着一只冷掉的生煎包子,我说这也没什么。
“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她沉默了一下,开始说,“那个时候我们挺年轻的,平时又没什么在一起的机会。我说那样不大好。谁会知道呢?我丈夫说。我们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来,但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床“咯啦”响了一下。怎么回事?我问。我丈夫说他也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了。面面相觑了一会,我们从被窝里钻出来,我裹着被子,光着脚站在地上,我丈夫什么也没穿,弯着腰跪在沙发边上身子索索地发着抖。他真的是非常瘦,而且直到那时我才发觉他的牙上全是烟斑。老天。我以前竟然一点没发现过。我冷冷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把那个洞补得一点都看不出来。事实上他按着钻出来的弹簧和海绵想把它们按回去可怎么也按不回去。他终于冷得受不了了,草草地把洞用被褥掩上。我们又缩回到被窝里去,埋怨那真是一张蹩脚的沙发。我想如果知道他们的沙发那么不结实,说不定他就不会干那个事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问他怎么办。那个洞挺大的,足足有一个男人的拳头那么大。后半夜,我们一直在商量要不要把沙发破了的事说出来。是说好还是不说好,也许他们根本记不起来沙发上是不是有洞。后来我们说定了就当不知道沙发破了,才合上眼睛睡着了一会。”
“第二天早上,我丈夫还是说了。那时我在浴室里,突然发觉我丈夫在说那张沙发的事。我想,还是我不在场好,免得他说起来尴尬。我洗好脸在里面又呆了一会。他怎么说的我在里面听得不是很清楚,后来我听见他兄弟哈哈地笑了两声。在回来的汽车上,我丈夫只说他兄弟说的,那沙发是二手的,难怪不结实。今天早上,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问过我丈夫,他那天是怎么说的。我问他是不是还记得,他说,老早不记得了,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催促我起来。看时间,我们确实应该起来了。我坐起来穿着衣服,突然,我听见自己在说,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你怎么了?不是说好的嘛。我丈夫的头从被窝里伸出来,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突然变卦了。我说也没怎么,就是当着他兄弟的面没法不想起沙发上的洞。那又有什么呢?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多。我丈夫说。我没再说什么。我没有想到自己又会想起那些以为已经早就忘记的事。”
“所以结果你没去?”我问她。
“我梳头的时候,烧早饭的时候,他就站在边上看着我。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穿好了鞋子。怎么样啦?去不去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门。我其实想说那我还是去吧。可是说出来的还是不去。我看着他走掉的。门在我面前呯的关上了。我愣了一会,走到窗台那儿,看见他提着我们自己酿的那壶葡萄酒正穿过花坛。我想这个时候叫住他大概还来得及,我奔到房间里,拿起电话,我想就叫他在楼下等等我好了。可我只是看着手里的电话,后来我把电话放了回去。我不知道做点什么好。我说过我昨天就开始准备了。要洗的要收拾的我已经洗好了收拾好了。后来,我就拿着丝带出来了。我想,说不定,做做操我会好一点。”
她说到这里头低了下去,用手捂住了面孔,我正担心她是不是流眼泪了,却听到她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笑声,“刚才那个退休的女演员说脚底的洞我就在想沙发上的那个洞……”
我一愣,也笑起来。我们旁若无人的大笑着,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后来,她总算不笑了,松开手,“过了一年我们就结婚了……一直到现在。我其实是想说,有些事就是这样,你当时并不知道,你总有一个时候会觉得自己不能面对它。”
她问我一会打算做什么去。我说回家去。“你呢?”我说。她说要去商场,看看有没有适合她丈夫穿的羊毛衫。这个时候去买很合算的。因为现在哪个商场都在打折。
“你也去逛逛。说不定能买到什么。”
我付了账,我们就在门口分手了。
“再见。”她朝我摆摆手。
“再见。”我也朝她摆摆手。
我走了一会停下来辨认了一下方向,想抄条近点的路回家。那条路我以前没有走过,好像不常有人过来的样子,石板路上积着几片枯划黄的树叶子,四周的花草仍被人照管得郁郁葱葱的。我想着安丽萍的那些话,我突然发觉我可以把它们补缀起来。
我想着,脚不提防踢到了一棵苍耳上,它就长在那排冬青旁边。上面挂着不少干瘪了的果实。它一定是被修剪树木的工人们漏掉的。
我摘下来一颗,拿在手里端详着。也许它并不叫苍耳。我只不过是在我弟弟的小孩的一本书上看到过。如果去电脑上查或许也能查得到的。但是我只是这么想,从来也没有去查过。干嘛那么认真呢?
王颂把它扔到我头发上的时候我十九岁。他比我大两岁。那么,那个时候他也才二十一岁。那时我们在同一所会计学校。他的学习不怎么样。我听说他以后会像他父亲那样也去做生意。就像安丽萍说的,我明明什么都不懂,却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